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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要不是有師父壓著,我或許早不繼續唱了。我自個兒知道,我用技巧腔嗓唱戲,師父,是用一生精魄唱戲,我和他,天壤之別。

  師父笑得勉強,他近來心緒不好,我是知道的。因為這些年來和珅獨寵,秦腔在京城風頭無兩,昆弋京腔被打壓得無人問津,不知怎地惹到了那些御史老爺們,十御史聯名上書,以「香艷yín靡、不利官箴」之名奏禁秦腔,袁枚此來,多半也是為這。

  於是三人皆默然,我瞧著氣氛僵持,便笑道:「袁大人上次應承銀官要賞幅字的,可是忘了?」袁枚微微一笑:「自不敢忘。也好,今日寫上一幅,送你師徒二人。」於是鋪張研墨,袁子才一揮而就,酣暢淋漓,一手秀致挺拔的館閣體。

  我湊上去看了,只道: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糙。

  牆裡鞦韆牆外道 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竟是蘇子瞻的一曲《蝶戀花》。

  袁枚擲筆道:「老夫方才所言之事,婉卿再加考慮為是——先告辭了。」

  我送袁枚出去,回來便急急追問:「袁枚說什麽了?」

  師父沒睬我,只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著那闕詞。許久,眉睫忽閃間隱有微光,我待要細細再看,他便霍然起身,推窗望月,背對著我,一字一字地道:「……銀官兒,咱們去揚州罷。」

  我的心驟然漏跳了一拍,幾乎不敢置信。

  離京的那天,和中堂也來送了,我原有些擔心場面會淒悽慘慘戚戚鬧得難看,但魏長生是天生的戲子,他的謝幕完美利落,掩住了多少苦不堪言肝腸寸斷。我坐在車廂里,看著輕裘貂領的師父捧著個手爐依舊是冷得不時輕顫,便故作不知地道:「師父,我替您爐里添塊炭吧?」

  師父搖了搖頭,終於緩緩地闔上了眼,漫聲輕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

  我撇了撇嘴,不想再聽這酸文假醋的明月溝渠之嘆,掀開帘子爬上轅頭,順手給馬屁股加了一鞭,那馬便「嘶」地一聲愈加飛馳了——

  揚州,或許是全新的開始罷。

  「啪」地一聲,我的腿肚上挨了一記,師父挑了挑眉:「走什麽神?越活越回去了你,張口飯吃了十餘年,怎的連最基本的蹺功都還給我了?是不是又想像小時候那樣,跪著不讓吃飯,才能學好?需知這走蹺,頂關鍵的是要那三寸金蓮——」我趕忙接了一句:「小、瘦、尖、彎嘛~忘不了,不敢忘。」師父想板住臉,卻終究掌不住,便笑了,旋即輕叱一聲:「莫鬧,趕緊排戲是真,砸了咱的招牌,揚州城裡誰養活你我?」

  我便捏了一指蘭花,化作那貼旦春香:「小姐~早茶時了,請行!」

  杜麗娘嫋嫋婷婷,顧顧盼盼,水袖飛揚間隱著幾絲嬌憨:「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虛扶一把:「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

  杜麗娘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得先!」

  《牡丹亭》的台詞我是慣熟的,字字珠璣唱來,卻終究是個看客,然而師父卻生生硬將自己化作了痴心痴情的杜麗娘,不知怎地我心裡一動,忽然轉了男音,唱到:「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裡?」

  師父愣了下,我折了柳枝拂過他如花美眷,微微一笑:「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師父似乎已回過幾分神來,因那台詞實在太熟,便不由自主地接道:「公子素昧平生,何因到此?」我牽了他的衣袖,強抱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

  柳夢梅的面上忽然被不輕不重地一刮,杜麗娘柳眉倒豎,卻是真箇怒了:「你這年紀最是要緊,怕的便是變聲倒嗓——一旦倒倉,十年旦角兒就全白費了。你倒好,隨隨便便就敢轉成男音來唱!」我愁眉苦臉,苦兮兮地悄聲道:「轉唱小生不是也挺好的?」

  看師父又要發怒,趕忙討饒:「再不敢了,小姐,莫打春香,春香若走,你去哪尋這麽一個知冷知熱真心疼你的丫鬟來?」我半真半假的話讓師父怔在那兒,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終只得罷了,恨聲道:「瓜娃子,都是我慣的你,越發的無法無天!」

  師父是川人,但說話唱詞絕少帶有鄉音,唯有無可奈何之下對極親極近之人才會冒出這麽一句俗話俚語。於是戲也練不下去了,一場笑鬧。

  若問我最愛的地方,那無疑便是揚州了。我以為離京城遠遠兒的,我的師父也會逐漸恢復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個人,就這麽相依為命過一輩子,也好。

  師父與我盛名日久,在揚州城裡,「到處笙簫,盡唱魏三之句」——本是不愁生計的,然則師父在京里奢侈慣了,與文人仕宦應酬時常買些古玩珍賞並時不時地周濟旁人,內里又是個清高性子不肯受人別有用心的恩惠,若非我當家籌謀,那日子只怕敷衍不下了。

  時值暮春,師父時疾發作,咳嗽啞嗓,鎮日裡懨懨地歪在塌上將息,一些堂會便都是我替他唱去,那日回家,見了門口車駕,便知那些個孝廉老爺又來「打茶圍」了。於是整了副笑臉,掀帘子進去:「載園大人好些時候不見人了。」

  這全然是客套話,李載園原是京里相識的舊人,十足是個票友,當年好容易補了個外放知縣,因前恣意盪游,負債不少,難以拔足,師父便大張筵宴,廣招賓客,演劇募得千金送他啟程,現而今揚州重遇,幾乎是日日登門造訪。

  李載園便來拉我的手:「好銀官兒,容色越發好了。」我虛應著抽出手,益發疑心他是來打抽風的,果見他開了一個錦盒,對師父道:「婉卿看看,這是朋友處新得的哥窯青瓷,再難得不過的,你若中意,便留下吧。」

  因要見客,師父也換了簇新的長袍馬褂,但面上依舊幾分病容倦然,抬眼看去,那月白出戟尊光華蘊然地立在那兒,金絲銀線,紫口鐵足,師父一笑:「載園兄欺我鄙薄了。此物雖然寶光內蘊,潤澤如蘇,但看著甚新,不類宋物,又無『聚沫攢珠』之象,當是新造無疑。」李載園一擺手:「我幾時說過這是宋哥窯的?這是康熙年間官窯仿燒的,難得的是幾類宋物,真真是個寶器。更難得的是這是當年乾隆爺下揚州的時候,和中堂送給在下那朋友的——」說罷翻轉瓶身,但見尊底款識「乾隆四十五年鈕古祿和珅藏」。

  我心裡一個咯噔,如果可以我希望這輩子都再不要有人在師父面前提起此人。那李孝廉還在說:「和中堂的眼光那還有假,雖是新造的,但大內只怕也找不住第二個來——」我那師父已起身掏了張銀票出來:「載園兄看看,這些可夠?」

  那都夠在街口買進小院了!我鬱悶,生氣,煩躁,但他是魏長生,我又能怎的?

  之後師父倒是神色如常,可我半夜起來,披衣到東廂隔窗看進去,師父在一燈如豆之下,反覆摩挲著那個花尊,翻來覆去的看,間或咳得嘔心嘔肺般,面紅氣喘之餘,那目光還膠著在那鮮紅的硃砂款印上流連不去,忽而淌下淚來——

  乾隆四十五年,我們進京,他們相遇。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章地見他哭,不知怎的心裡也難受得緊,在微涼的夜風裡,我隔著牆,陪他站了一宿。

  第二天我倒沒事兒,師父咳症重了,請來的大夫說怕是傷了肺經要轉癆症,須得好好調理沾不得啼哭愁思。我捧著藥進去,在床邊一口一口餵他喝了,師父扭過頭去又是死命咳了一陣,下肚的藥汁倒是多半嘔了出來。我替他敲背順氣,師父靠在我懷裡風箱似地喘,語氣中也平添幾分蒼涼:「銀官兒,師父老了……」

  我不吭氣,手上漸漸加了氣力,半晌才道:「不過偶感時疾,哪裡就到老不老上頭去了?」我順手將空了的藥碗放上桌子,卻一個不小心掃落了桌上的月白出戟尊,官瓷再佳也經不起這一摔,登時在地上碎做千片。

  床上的人騰地翻身而起,驚怔呆滯地看著。我起身,做大驚失色狀:「都是徒兒手笨,怎的就失手摔碎了!銀官任憑師父責罵!」

  師父許久之後才看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眼神,一如風雨欲來前最後的狂暴壓抑。「你不笨……銀官兒,你真的不笨……」他搖頭,一下又一下,忽然甩手一指,「跪下,沒讓你起身你就不准起!」我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了,一地的碎瓷割破衣袍刺進膝蓋小腿,熱熱的疼汨汨的血,但那瓷尊就是個魔物,毀了它我一點兒也不後悔。

  眼見師父要下床,我忙俯身把手往地上一張,讓他恰恰踩在我的手背上,低聲道:「師父仔細割了腳。」

  「好,你好……好一個孝子賢孫——」師父忽然佝僂著身子踉蹌地摔倒在床,撕心裂肺地一陣狂咳,我驀然一驚,也顧不上什麽師門規矩了,隨手擦了擦滿手的血痕,趕緊起身撲過去:「師父?」他捂著嘴,劇烈的咳喘,卻不願意看我,我強行將他扳正了,拉開他的手,隨即愣了一下。我以為是我手上的血沒擦乾淨沾到了師父的唇頰,下意識地擦了擦手,師父低頭,又嘔出一口鮮血,觸目驚心地自他的唇角蜿蜒滴落。

  我驚呆了,只顧著死命地去擦,卻再也抹不去那一筆一筆濃厚的墨紅。

  那是師父第二次倒倉,這回卻是徹徹底底地,再不能唱了。

  那場病後,師父像平添了十歲,再沒有以往強撐著的意氣風發,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 大夫來瞧,也不過是說一句養著罷,別無他法。

  對他來說,倒倉無異要了他的命,每天只是這麽痴痴地坐著,望天際歸鴻水中蟲魚,也不再願意與我多說一句。

  後來添了心口疼的毛病,整夜裡疼得無法入睡,無論請了多高明的大夫都查不出究竟什麽症狀,人參鹿茸等補氣的藥材吃了不少,卻如進了無底洞一般,師父越來越沉默虛弱,一臉的灰敗頹唐。後來春和堂的老大夫給了句話:「這症候,藥是治不好的,不如試試福壽膏吧。」

  師父為了嗓子連水煙都不抽的,現而今要靠上那個玩意兒——雖萬分不願,但看著師父形容枯槁,食寐不能,我還有其他的路能走嗎?

  於是那銀錢流水一般地使,我拼了命地接戲唱,不挑戲本不擇流派,出得夠價都能請我去唱堂會,哪怕你紅白喜事喪葬嫁娶。我不在乎保養嗓子以期將來,我只要現在能保我的師父一時是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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