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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忽然傳來沉悶的滾滾雷聲,隨即一道白色的閃電突然劃破長空!

  無邊無際的瀟瀟冷雨隨即降下,天地間一片淋漓如墨——驚蟄了……

  嘉慶二十五年二月初二,嘉慶帝暴卒於熱河承德行宮,年六十,廟號仁宗。嫡子綿寧即皇帝位,是為道光帝。

  ——全文終——

  附錄:

  其一:

  鐵笛道人乃一代名伶魏長生的忠實觀眾,他在其殞命戲台之後,寫了兩首追悼詩,情真意摯,詩曰:英雄兒女一身兼,老去登場志苦嚴。繞指柔合剛百鍊,打熊手是玉纖纖。海外咸知有魏三,清游名播大江南。幽魂遠赴錦州道,知己何人為脫驂。

  魏長生成名後頗為富裕,但他一生淡泊錢財,至他身死之日,已無多少余資。《嘯亭雜錄》記:“貧無以殮,受其惠者,為董其事,始得歸柩於里。”死後,僅由其徒陳銀官一人素車白馬送回四川金堂,安葬在繡水河大石橋畔,民眾稱之為“皇姑墳”。

  其二:

  和珅死時,曾有一首絕命詩,流傳如下:

  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日水泛含龍日,認取香菸是後身——惜與本文不合故而未以援用,更有“轉世慈禧”一說,更為無稽之談,博君一嘆哉。

  第五十六章 番外《蝶戀花》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尤記得一雙凝脂柔荑伸過來,在我周身上下拍了一遍。

  「轉一圈。」我聽見那個略為沙啞的、不似尋常伶人的聲音輕道。

  我還在懵懂,便被四姑嬸強擰著轉過半圈,賠笑道:「魏老闆,我家這娃子可是個吃開口飯的料,您看看這模樣,這身段,莫說這十里八鄉的,就是西安省城,也找不出個這樣頂尖兒的。」

  分明是誇讚的話,身後的母親卻「哇」地一聲哭了,偏又不敢放聲,抽搐蜷縮在那兒,可憐見的。

  那隻手又伸了過來,這一次卻是捏著我的下巴,指甲掐進我的臉頰,疼得我齜牙咧嘴:「模樣兒倒是還行,就是骨頭太硬年紀也大,怕是不好琢磨——可是想好了入這行?簽的可是死契。」後半話卻是對我母親說的,冷冷冰冰,淡淡漠漠。

  我那兼職人牙子的四姑嬸飛快地應了:「想好了想好了。」拿了文書給母親,「大妹子,橫豎是要畫押的,你也想給孩子大哥討門媳婦吧?」

  母親忽然推開她,撲到我身前,摟著我大作悲聲。我木然地任她哭鬧,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母親今天早上破天荒地煮了個雞蛋,為我穿了一身只有六個補丁的新衣,是因為以後她再也見不到我了,我要為我那個已經二十五歲的大哥換回一個媳婦。

  也好吧……我從小瘦弱做不得多少農活,手腳也笨比不得姐姐們還能fèng補漿洗,除了吃喝撒拉對家裡毫無助益,賣了我,是唯一的選擇罷。

  堂上一直坐著的人起來了,他很好看,連走路都帶著種別人沒有的風姿,他走到母親面前,遞過一個銀錁子,卻是語帶譏誚:「既然都將人當畜生一樣地賣了,還哭什麽。」

  我呆了一下,才反應到他說的畜生是我,母親氣怔了,卻噎得說不出一句話,最終還是在四姑嬸的勸說下被拉走了,手裡自然是緊緊地抓著我的賣身錢。

  然後男人漠然地看著我:「你叫什麽?」「狗剩子。」我還記恨他叫我畜生,沒想告訴他真話,反正我知道打入了這門,叫什麽便也不重要了。他居然也點了點頭,「好,狗剩子,從今後銀貨兩訖,你與你家便斷了干係,你入我門來,我之於你,便如師,如父,如主,一生不改,可聽好了?」

  我忽然有點氣悶,那時候太小,還不明白那種感覺便叫做心酸——我從此後,便是無父無母、天厭地棄的「狗剩子」了。

  我後來知道,買我的人叫做魏長生,乃是這西安城中頭一號的名角兒,他的秦腔,在八百里秦川都如雷貫耳。我不知道該不該詫異他能買下我,因為我的的確確,不是個學戲的料子。

  打入門來,師父便辭了小廝,我寅時便得起床,伺候他淨面抹臉穿戴齊整後便得開始練功、習字,酉時造飯,伺候師父吃完了,洗碗擦地洗衣鋪床疊被才能吃飯,吃完吊嗓一個時辰,亥時方能入睡,天天如是。

  其實在我第一日開口後,師父便皺著眉讓我以後先不必唱了,於是練身段;在我捏著蘭花指走了一圈後,師父便望了望天讓我以後也不必走了;再然後甩下一副木蹺,道:「練。」

  我瞪著那個不到三寸已磨得光滑的硬蹺,忽然打了個寒顫。他居高臨下:「穿進去。」我戰戰兢兢地套了下,剛進了腳趾便卡住了,他捏著我的腳踝用力向下扳,幾乎垂直著硬塞了進去,骨折一般地疼。

  「起來,走。」

  我怕我惹他不高興,他會向母親要回那點銀子,我唯一的好處也不過在「能忍」二字而已。於是強忍著眼淚剛走了一步,便如踩在刀尖子上一般,那一點微末點地的腳趾根本承受不了身體的重壓,我轟然倒下。

  他的聲音便遠在天邊一般:「起來,走。」

  我咬牙,掙紮著爬起來,再摔。

  「起來,走。」

  「起來。走!」

  「起來!走!」

  我摔得鼻青臉腫,腳面已經火燒火燎地疼,實在撐不住了。他蹲下身子,看著死狗一樣癱在地上的我:「起來……」

  我搖頭,我寧可斷了這雙腿。

  他忽然一掌刮到我臉上,隨即左右開工連打了三十幾下——他平日在台上素來婀娜嬌弱,誰承想有這般大的氣力。

  「不會唱,沒身資,那是天不賞你這口飯,但是這蹺功卻是你能練得了的,只要你用心!天亡你不怕,己亡你才是這世上最窩囊的事!沒走十圈,不准吃飯!」

  我紫脹著臉皮,「呸」地吐出一顆帶血牙齒,第一次開始恨一個人。

  我知道這蹺功是他的獨創,為的是在台上踩出步步生蓮的美感。我不懂欣賞不想欣賞,但為了賭一口氣,強撐著每天穿蹺走路,餓得頭暈眼花一搖三晃,磨得腳背燎起水泡、腳趾新起硬繭,才總算搖搖晃晃地走下一圈。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看著自己那團已不能叫腳的血肉,心裡便有那麽一點點開始想念不知何處的母親。

  忽然帘子打開,師父走進來,我忙把自己的腳掖進被子裡,不想再被他嘲笑。他卻看見了,道:「伸出來。」

  我低著頭,直到頂上傳來壓抑的悶聲:「伸出來。」伺候他久了,我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奏,只好不甘不願地伸出腳來。

  「很好,快爛光了。你很快便可以不用練功,做一輩子的小廝,正好如你的意!」

  我看了他一眼,不做辯駁,只是滑下炕拿血淋淋的一雙腳又往木蹺里塞,他喝了聲:「作死麽你!」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丟出個藥包,「泡著,看了怪腌臢的。」

  我愣了下,他乾脆到門口端了木盆進來,藥粉泡開了,抓著我的腳就往裡浸,我哆嗦了一下,死死地咬住下唇,還是忍不住慘叫半聲,全身篩子似地抖。

  他看了我一眼,將腳提起來,拿布輕輕按去血沫,再一次浸了進去,如此反覆數次,我已經精疲力竭痛得快昏厥過去了,他一邊上藥一邊道:「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都這麽過來的……」我恍恍惚惚地聽見,才驚覺已經不自禁地淚流滿面,覺得有些丟臉,便咬著牙偏過頭去,不想看他。

  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出去後很快又折了回來,在我枕邊擺了個新的木蹺:「明兒起,你穿這雙文蹺吧。」我扭頭去看,是個新造的硬蹺,比我這些天穿的都大了一圈——蹺分文武,文蹺較武的大些。「你一來便讓穿我那武蹺,原是我太心急了……你畢竟不同當日的……」許久,才聞得一聲輕嘆,沙啞卻著實好聽的聲音,飄飄然然,怪道人說聽魏長生唱戲猶如吃了人參果,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沒一處不暢快。

  我第一次知道那日給我的正是他平日穿著的武蹺,師父與我一般,原都是川人,多年輾轉流離,十三歲被父母賣進秦班,半路出家學藝尤難,硬是起早摸黑,唱做念打地出了師,沒紅多久卻又倒了倉,落魄無形,被班主賣進秦樓楚館當資,一年後卻另闢蹊徑,獨創「鬼嗓」,死死活活,終究還是回了梨園行,箇中辛苦堪為血淚交融。我好像忽然有些明了,為什麽那麽多有資質的孩子裡面,他單單挑中了我。

  於是也一般地咬了牙,和著血,起早貪黑日以繼夜地練蹺功,練身段,練腔嗓。

  三年之後我出師,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陳銀官。

  之後師父對我說:「銀官兒,咱們進京。」

  我沒有異議,這麽些年身如浮萍,早已習慣了隨他所願。這西安城雖大,卻容不下我那野心勃勃一心問鼎梨園的師父。

  於是毫無懸念地一鳴驚人,名動京師。魏長生藝幟高舉,艷名四播,達官顯貴千金纏頭而不得一見,直到——直到遇見了他。

  師父那晚上少有地興奮,我打了水進來,伺候他卸妝,他說:「銀官兒,那可是和中堂,咱大清建國以來最年輕的宰輔!」

  這是第十回說了吧?我拿手巾細細將他的臉擦淨了,方有些不以為然地說:「師父,他便是天下第一號的聖人,又與我們梨園行有什麽相干?我瞧著他和李調元那些官兒待你,也並沒什麽不同,不外乎色字頭上一把刀。」

  他笑著擰我的臉:「你在人前總是裝得乖順可憐,誰知道人後如此的貧嘴,我這個師父白當這麽些年了。」

  我已經十二了,於是格外不喜歡他依舊拿我當孩子逗弄,低頭躲了,嘟嚕了一句:「……就除了那和中堂生得好看些罷了……」

  師父像是並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細細一想,又笑了:「這和中堂,當真不一樣的……」

  我撇嘴,您老人家勾搭上他,還不是想在京城裡找棵大樹好乘涼,有什麽不一樣啊,笑面冷心從不相信感情的魏老闆?

  後來才知,那真真是不一樣的。

  師父為了和中堂,在京城一羈十年,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了個囫圇。圖什麽呀?人家心裡裝的是福公爺、嘉親王,哪怕是乾隆皇、福四爺呢,你一個小小的戲子,求名求利,你淌那渾水裡去做什麽呀我的師父!

  我沒勸,正因為在旁看得真真切切才更開不了口去勸。那是師父自個兒走進的死胡同,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痴心難改。

  袁枚時常都來,他對師父倒是真心的好,但我就是不喜歡他,端茶給他的時候,間或做出在他杯里吐一口口水的無賴行止,再謙卑乖巧地奉給他,袁枚便會笑著端詳我片刻,道:「還是婉卿會調理人,銀官出落得越發標緻了,也就是你壓著,否則,早在京城揚名立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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