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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震怒,責罰了幾個當值的錦衣衛,下旨務必儘快將人尋回。

  三司與錦衣衛各自派出人手海捕搜尋,東緝事廠亦不甘寂寞,撒開大網,處處設卡追查。

  數月以後,東廠率先回報,言在西北邊陲找到玉青蹤跡,但此人頑抗拘捕,殺十餘人傷者不計其數,生擒不能,已被當場正法。

  屍首運回京中時已潰爛了,面目全非,渾身被戳得篩子一樣,只餘一把繡春刀尚可辨認身份。

  天子念其舊有功勳,仍然厚葬。但畢竟是犯下大罪革職身死之人,朝官各個唯恐沾著火星,皆避之不及。葬禮時,除錦衣衛中的舊日弟兄外,只有榮王殿下與童前前來送行。

  而被玉青從詔獄中帶走的甄賢依然不知所在,杳無音訊,如同徹底消失於人間。

  第148章 四十八、且待後來人

  聖朝正德四年的冬天是百年不遇的寒冬,一向四季如春的嶺南之地竟也飄起厚如鵝絨的雪花。

  鮮有人煙的梅關古道已然一片蒼白,唯有傲寒臘梅,在天地之間點綴出鮮活顏色。

  庾嶺梅海深處,嶙峋簇擁之中,有一處清冷木屋。

  謝晚知披著厚厚的月色斗篷站在門前,看著不遠處靜靜靠坐在梅樹下的人,忍不住呼出一口白氣。

  她剛剛從梅關鎮的書院趕上山來,是婢女鷺兒匆匆跑去書院找她,說先生今日似乎精神好了許多,可說什麼也要出屋去賞雪觀梅,怎麼勸也不肯聽。她只得匆匆給孩子們放了假,跟著鷺兒一起回來瞧瞧。

  甄先生今日的氣色著實瞧著好得多了。可正是如此,反而更叫人害怕。

  甄賢下獄出逃的消息傳出時,她心知這人絕不會向她求援,於是便借父族的勢力主動找了人,待終於找到時,已是半年以前。

  直至此時,甄賢還從來沒有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五天。

  唯一持續在做的事除了行路,便只有寫信。

  信是給陸瀾的。

  他已不再讓蘇哥八剌替他傳遞書信,不願連累了她與昭王。他將封好的書信留給那些與陸瀾有生意往來的葡國商隊。那是唯一不會被東廠闖進門搜查的地方。

  但回信他只收到過一次。

  陸瀾要他來嶺南,當面一敘。

  於是甄賢便來了嶺南,重回這少時流放之地,然而才至梅關便再也無法前行。

  謝氏的家僕帶著謝晚知找到甄賢時,他已經倒在山中簡陋的乾草堆旁,三天滴水未盡,身邊除了一卷舊書一枚玉佩之外,再無它物。

  那時他的身體便已經徹底垮掉了。無休無止的逃亡透支了他的生命,更無法繼續穩定服藥,舊傷新患使他病如山倒。

  於是謝晚知便置了這梅林深處的小屋,讓甄賢在此棲身休養,自己則在梅關鎮辦了一間小小書院,就留在鎮上,一邊教授附近的孩子讀書習字,一邊就近照料甄賢。

  半年間,她尋訪了名醫,亦替他繼續追尋陸瀾,可惜皆是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她原本是不必這樣做的。雖然她曾經被迫捲入事端,是甄賢的堅定終於解脫了她。但她並不認為自己欠甄賢什麼。

  既然已走了,就該走得徹底走得乾淨,為一個談不上有多麼深交的人,再回頭來自找麻煩,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謝晚知當然知道。

  可她也知道,甄賢至此仍沒有放棄。

  她其實並不敢自稱了解甄賢。

  但她這一生,從大家世族到皇室貴胄,見過太多追逐名利者,太多貪戀權柄者,太多彼此算計互相廝殺,卻獨獨只見過這一個執著如斯的人。

  這個名叫甄賢的人,寧願豁出命去也不肯放手的,也許大多世人根本不懂,甚至是至親至愛之人,亦未必懂。

  可謝晚知卻覺得,她多多少少是能夠了解的,那種迎著古怪目光逆人潮而行,於熙熙攘攘中孑然一身的感覺。

  當甄賢拒絕隨她遠走時,她便已清楚地感知了今日。

  該來的遲早會來。

  這個人,由始至終執拗,不肯妥協,註定沒有活路。

  可這樣的一個人,即便是死,固然不該死於奸佞陷害,也不應該默默死在客鄉風雪之中。

  總該有一雙看見的眼,至少也該有這麼一雙眼睛,見證他的存在於生命盡頭處完整。無論以怎樣的方式都好。

  人在將死之時會有極為短暫的迴光返照,如同日落以前突然明亮的天光,卻是無可挽回的死兆。

  謝晚知從鷺兒手中接過厚厚的絨毯,猶豫良久,到底還是嘆息一聲,沒能邁出步子去。

  已經不需要了。

  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她看見梅花的花瓣柔軟的落在甄賢的臉上。

  那張臉上的神情始終是溫柔的,眼神格外清澈,半點不見昏昧渾濁。

  他仿佛是在看著眼前的山巒與雪,又似已然飛躍千里,穿透了光陰,看著遙不可及的某個人。

  他忽而露出少年一般青澀美好的微笑,眼中散出不可思議的瑰麗光芒,輕聲低呼:

  “殿下……小賢還有許多話想對殿下說,可惜……”

  而後他的手便垂落在雪地里。

  寒風搖落的花瓣與雪漸漸覆蓋了他,連著致死捧在懷中那捲舊書冊,與掌心餘溫尚存的翡玉一起,斑駁如同血染。

  茫然無措的婢女捂著嘴,扭臉發出悲切的啼哭聲。

  謝晚知靜靜在雪地里站了許久,回身看見屋內桌案上整整齊齊摺疊擺正的一張信箋。

  她看完信,將之與那捲《柴扉小扎》還有甄賢的遺體一起燒了,骨灰撒在一棵梅樹下,沒有立碑。

  點火時,她的手沒有抖。

  而後,她把那塊已然冰冷的玉裝進匣子裡,帶著鷺兒下了山。

  正德五年春,錦衣衛北鎮撫司收到一口四方漆黑的箱子。錦衣衛不敢擅自拆驗,連夜送入禁中,呈上御前。

  箱中封著幾卷詳細載錄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暨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陳世欽收受賄銀與倭寇往來帳目的卷冊,與一份供詞。

  供詞是陸瀾親筆書寫,上有印信指紋。

  一同封箱的還有一隻小匣。

  匣中藏一枚晶瑩剔透的翡玉。

  傳聞天子驚見那翡玉竟嘔血暈厥,醒來下令錦衣衛即刻往皇陵捉拿陳世欽。

  陳世欽貪瀆叛國,人證物證俱全,依律立判斬首,於西市處刑示眾。

  東緝事廠終遭清洗,判死者百,判罪者千。事畢調南京守備張思遠還北京,入司禮監為秉筆太監,提督東廠。

  陳氏被誅,東廠徹底翻覆,朝野震動,群臣激憤,紛紛上表,羅列陳氏種種欺上瞞下殺人作惡之大罪,盛讚皇上英睿。未料反被天子怒斥“無骨野蒿,逢迎獻媚,可恥至極”,令錦衣衛擇其中與陳氏有往來者徹查,重罪入獄者十餘,遭罷黜者甚眾,更上及皇族宗親。

  內閣首輔曹慜亦被天子以“年老病重,宜多休養”為由逐出內閣削去實權。

  如是,遂無人再敢多言。

  這一樁延續數十年的巨案,由蘇州揭開一角,終於正德年間塵埃落定,涉案者不計其數,西市每日行刑,腥氣數月不散,史稱“正德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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