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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屋子布置精奇,與京城大不相同,寢居內設一扇小門,推開來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小屋,接連兩扇開闊大窗戶,八扇駿馬踏春屏風,一眼便知是貴重稀珍,左手邊一張春榻,榻上錦繡成堆,靠牆掛著一幅洛陽牡丹圖,地上還有大理石砌出來的溫泉池子。哪是什麼山野禪房,分明就是貴人屋子,抬手撫過榻上一張雪白狐皮,她琢磨著不知這梅影庵本就如此,還是讓陸焉手底下的人折騰成這副春情盎然的怪模樣。

  半夏肚子裡藏不住話,繞上一圈在她耳邊嘀咕說:“這哪是什麼庵堂呀,瞧著倒像是哪一家員外爺府上,一件件都是簇新的玩意兒,俗氣得很。”

  正想著這一茬,陸焉已與妙逸打完機鋒,進了門令梧桐擺上飯食,要與她一同用晚飯。景辭見飯桌上有葷有素,小爐子裡還溫著一壺松醪酒,不禁訝然,“我是進錯地方了不成?佛門清淨地,這滿桌魚肉的,不怕得罪菩薩麼?”

  陸焉並不答她,擺正了酒杯與她倒滿,“喝杯酒暖暖身子,這些日子清減許多,是該趁入冬時節補回來,這雞湯鮮得很,嘗一口,當心燙嘴。”到頭來不放心,湯勺翻攪幾回,放涼些再遞到她跟前,“你放心,都是我逼你吃的,菩薩要怪罪也只怪罪我一人。”

  “提督大人好生仗義,景辭這廂先謝過了。”曲指在桌上扣一扣,給他行的是謝茶禮,飲上一口松醪酒,裝出個風流姿態,吟上一句,“松醪酒好昭潭靜,閒過中流一吊君。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再眯著眼看他,“如此風流文采,提督大人就不能稱讚幾句,討個歡喜麼?”

  陸焉只管照料她用餐,因而敷衍道:“好詩好詩。”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人到了手便沒先頭那般好性兒了。

  景辭也不與他糾纏,桌上一盤干筍肉片新鮮得很,她一連夾上好幾筷子,再要伸手那一盤菜就給挪了地方,陸焉說:“這東西提一提胃口可以,到底是生發之物,多進傷身。”

  她撇嘴,“好嘛,這回連吃什麼吃多少都得管著。改明兒是不是要給我嘴上貼封條,該說話能說話才揭開。提督大人好生霸道,從前可是連太后娘娘都管不著我來著,今兒還真是落您手裡,暗無天日了。”

  陸焉沉吟道:“貼封條這主意不錯,往後可以試上一試。”

  她憋屈,只覺得眼前這人極其可恨,最會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你稍稍弱一點,他立馬抓了你短處,使勁兒撕拉。轉開眼,懶得理他,撂下一句“食不言,寢不語”,埋頭苦吃。

  他這一回是帶著個江南廚子上山,南方人精細,善調養。他私底下趁她睡著探過幾回脈,心知她體寒,素有血虛之症,但她年紀尚小,倒也不著急吃藥,先從吃食上調養,省得她日日叫苦,每日進上一碗藥,得先哄她半個時辰。

  到底是宮裡頭教養出來的姑娘,雖說鬧起來沒個正行,但細微處樣樣皆精,筷子握得剛剛好,喝湯吃菜半點聲響都不能有,一小口一小口,咀嚼透了才咽下肚。陸焉瞧她吃得專注,忍不住抬手刮她面頰,惹來她皺眉相對,他笑得輕快,換了個人似的自在逍遙,與她玩笑說,“這小模樣可愛得緊,同針松林的小松鼠吃果子一般。好吃麼?也給阿爹嘗嘗。”

  景辭擰著眉頭生氣,咽下一片薔薇糕才說:“我吃飯呢,吃飯不許吵我!”發起火來兩腮鼓鼓,粉生生惹人愛。

  陸焉吵得她煩了,自己卻開心得很,暗地裡笑上一會兒,連忙擺手說:“好好好,不打擾郡主用飯。”夾一筷子魚肉到她碗裡,“試試這龍舟钁魚,魚肉鮮不鮮、嫩不嫩都考廚子刀下功夫。”

  飯吃完了,陸焉便要趁日頭未落,趕馬下山,景辭吃得飽肚,自己個心情也好,拉著陸焉歪纏一回,笑嘻嘻讓他留下,明日一早再回。陸焉陪著她飲過一盞茶,捏著她軟和柔嫩的手說:“月底照例聖上要駕幸湯泉山,宮裡貴人多半都要一道去,正好那時接你回宮,與太子岔開了,還能拖上幾個月,開春趕早把婚事辦了,就近住在郡主府,與你隔一道牆,我也能定一定心。山上夙日無聊,多給我寫信。知道你這小東西好吃好睡,沒病沒災的,我才安心。”她就在他手邊,額頭上還藏著一道無法消去的傷痕,想一想便是揪心地疼,若真再出紕漏,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熬得住。

  景辭是吃飽了犯困,小貓兒似的在他胸前蹭上一蹭,咕噥道:“太子可真煩人,突然間得了癔症,瘋狗似的亂咬人,那晚上可嚇死我了,從沒讓人這樣折騰過,留了好些血,哪哪兒都疼。唉……真想打回去,也把他腦袋瓜子往柱子上撞,讓他長長教訓。你說,要真給他撞得開瓢兒了,裡頭不會真是枯糙爛葉子吧?”

  前半段聽得他心疼,後半段又忍不住想笑,抱緊了親夠了才說:“也不定是枯糙爛葉子,許是一堆豬下水也說不定。”

  “你這人嘴真毒……”一時間驚恐萬分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瞧他,“這可是鶴頂紅呀,方才不會讓我吃進肚子裡了吧。完了完了,這下可真折在你手裡了。”

  “嬌嬌說錯了,不是手裡,是折在嘴上。”玩笑話說著,又要來吻她,兩個人笑鬧一回,雖說是依依不捨,但不能耽誤正事,陸焉終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啟程下山。

  他走後,日子突然間漫長起來。景辭自認是沒佛心沒慧根的,因此也懶得去前殿打坐念經,閒來無聊便抄一抄經書,畫幾幅畫,在梅影庵里住下來成日裡醒來就吃,臥下便睡,倒也簡單清淨。

  每日照例給陸焉去一封信,全都是日常瑣事。但情人眼裡出西施,眼瞧著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生生讓拆開了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倒有幾分天各一方的離愁別緒。

  這一日寫信說,後山上撿了只沒娘的小鹿兒,才枕頭那麼大個兒,冬天裡山頭上只剩下石頭糙根,放出去必定活不長,索性在居士林院子裡養著,小鹿兒生得可愛,她歡喜得很,後來又覺著半夏看這隻鹿的眼神不大對,直愣愣帶著火。問清楚了才知道,原來這是只獐子,不是鹿,但她說是鹿,底下人也沒一個敢反駁,倒有些指鹿為馬的意思,唯獨半夏姑娘特別,成日裡流著哈喇子,心心念念都是香噴噴熱騰騰的烤獐子肉。

  景辭想著也就養到月底,等半夏下了山再把獐子放進山里,省得被這想吃葷腥想瘋了的姑娘生吞活剝了。

  近日事忙,陸焉到半夜才得了空拆開信封,讀上三五遍,不自覺彎了嘴角,一整日的勞累瞬時散了,想了想,提筆囑咐她天冷多加衣,無趣得緊。到月中,景辭來信,催他幾時來,若到月底真能接她回來,沒準能趕上他生辰。想來這孩子守著規矩,也快悶出病來,但歲末年終,北邊大雪饑荒,元人多數又要南下搶掠,依著去年的例,他要代天子巡查西北屯兵重鎮,但恰恰是去年這個時候,餘九蓮與永平侯暗中作亂,險些出事,若將她一個人擱在梅影庵里,著實不能安心,倒不如接回來,宮裡頭沒了太子,是再安全不過的。

  ☆、第78章 溫泉

  第七十八章溫泉

  西北巡查之事既已提上議程,辦起來便十分迅捷,春山將各州府都打點好,他提早半日出門,黃昏時分到落霞山,因山上結冰行路艱難,到入夜才進梅影庵。去往居士林的路上,兩側已有少許梅花躲藏在朦朧夜色中闃然綻放,他閒來摘下一朵半開的六萼梅,小小一朵花兒不過拇指大,卻艷得驚人,層層疊疊寒氣森森的夜裡,如同一簇燃燒不滅的火焰,點亮眼前漆黑無光的長路,去也催動著心底最隱秘的念想。

  北風無情,來回呼嘯在山巔,他飄搖的衣擺乘著蒙昧夜幕,閱盡了風霜,嘗遍了艱險,跨過千山萬水櫛風沐雨而來。

  那麼熱切,那麼想念,到近前又望而卻步,輕輕推開一扇門,等屋內暖融融的光透出個一星半點,暖爐邊烤火的半夏站起身來問,“誰呀?屋裡沒叫人來著。”沒料到進來的是面如冠玉,風采翩然的俊俏男兒。登時看得入了神,怕遠山曠野,妖魅橫行,趁著夜色來勾魂奪魄,一個媚眼吸走了精血,山頂上修道成仙。

  “陸……陸大人……”半夏磕磕巴巴,險些讓暖爐燙了手,閃到一旁急急忙忙跟上說,“郡主還在裡頭泡著呢,奴婢這就去通報一聲。”

  他抬手,半夏便不敢再出聲,讓春山拉扯著退了出去。陸焉逕自解下紫貂絨大氅扔到一旁,因身上冷著,立在暖爐邊將霜氣化了,手上有了暖意才脫了靴子往裡間去。

  推門便見一台大葉紫檀鏤雕春色滿園六扇屏風,上頭懶散搭著掐腰坎肩與束身長裙,一根鑲玉石萬福萬壽腰帶一落了地,冬眠的蛇一般盤踞在屏風底座上。

  屏風遮住了細微水聲,屋子裡暖的教人微醺,唯側邊開一扇小窗,留些奇異山石枯槁樹木畫一幅秋色連綿,萬物寂寥。

  她背對他,烏亮的長髮隨著一根碧玉簪子高高盤起,露出纖長白嫩的後頸與圓潤嬌俏的肩,是大師手底下歷時漫長細細磨出來的稀世珍品,睜大眼睛上下逡巡,也找不出一分一毫瑕疵。

  她聲音里透著笑意,同他說:“小豆子從小沒娘,半夏姐姐可千萬可憐可憐它,別老想著磨刀宰羊,你想想,這可是庵堂裡頭,萬一衝撞了菩薩,菩薩一生氣,可就不讓你撞見如意郎君啦……”

  一回頭,怎知遇上含笑相待的他,得來她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眼前他長身玉立,月白底的蟒服曳撒,黑白山水間線繡出一隻雲中仙鶴,引頸長鳴。頭上是描金烏紗帽,顯然是從司禮監匆匆趕來,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一身,儼然是欽差出巡,秉公斷案的架勢。

  景辭仰頭看他,笑呵呵說:“多日不見,鳳卿又俊俏許多,真真是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他倒是習慣了她這般不著調的笑模樣,車上一塊長巾要拉她上來,“出門辦差,正巧路過,便山上來見一見你。上來吧,這池子泡久了一樣傷身。”

  “一見面就囉里囉嗦管東管西的,真是煩人。”從溫泉水裡抬起高了手,卻碰不到他的,自己個在池子中央不挪步,光支使他再低一些,再伸過來些,她壞心思一起,趁他向前探身的檔口,伸手猛地一拉,只聽見撲通一聲,風采卓然的陸廠公陰溝裡翻船,讓景辭拽進了池子裡,浸了一頭一臉的水。帽子也歪了,從水裡站起來,帶著些許茫然,長長的睫毛滴著水,滑稽得可愛。

  趁著提督大人還沒來得及發火,景辭連忙將歪了邊兒的烏紗帽解下,扔到一旁,“別帶著個,這東西老氣橫秋的,還是巾帽飄逸,仙風道骨氣度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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