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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握住她的手,一同執起刻刀,在軟硬得宜的田黃石上,一筆一划,鏤刻昏黃微光下相互依偎的薰染悱惻,此一刻無人私語,唯有脈脈情深,隨時光悄然流轉。

  “百疾除,永康休,萬壽寧——”她靜靜看他落下最後一筆,為一句祝語寫一個完滿,不知是因月冷烏朦朧,亦或是夜深人影疏,她不自覺生出一股愁緒,一滴墨墜入清波湖面,一瞬間散開千絲萬縷隨水流,她眉心微蹙,倚著他,輕聲說:“世間百樣苦,我才嘗過多少?哪敢祈求萬壽寧呢?”

  陸焉親吻她耳廓,勸慰道:“不怕,嬌嬌自與旁人不同,這一輩子半點苦也不必受,我守著嬌嬌,自當予你一世穩妥安寧。”

  “那我該如何報答你?小滿也陪著陸焉一生一世好不好?”她轉過臉來,望著他,微弱的燈光闃然於她眼底綻放,她是一簇簇燃燒的烈焰,是一朵朵夏日的花開,是陌上枝頭斜陽晚歸的落英,是他這一生遇見過最美的風景。

  他說:“好,那……嬌嬌喚我鳳卿可好?”

  她亦不需細問,只點一點頭,清脆婉轉的聲音似山澗小川,引出他老舊發黃的記憶,“鳳卿——鳳卿——”

  鳳卿鳳卿,多少年塵封的記憶自深埋的底下起出,一張張不能老去的容顏來回變換於眼前,他閉上眼,深深呼吸,將胸中翻滾的心緒沉入谷底。沒有眼淚也沒有彷徨,更沒有資格軟弱。然而到底是按耐不住,緊緊將她擁在胸前,雙臂不斷收緊,緊得她後背生疼,她沉默忍耐,等待他飲下最後一滴苦楚,再放開她時,又回到冷靜平和的陸焉。

  匣子裡有印泥,景辭握住田黃石印章,按了印泥,笑著說:“我給鳳卿蓋上印,要許鳳卿百疾不侵,一生安寧。”牽出他手背,重重一按,烙印似的紅字都顯現在蒼白的皮膚上。還要望著他淺淺微笑,一雙眼是天上最亮的星,照亮他身旁漆黑無光的天與地。她抬起他手背,低頭在印章處輕輕落下一個吻,歡喜道:“好啦,有本郡主給鳳卿加持,一定能保佑你幸福安樂,百歲平安。咦……你傻看著我做什麼?我臉上有花呀?”

  細心將她散落的髮絲挽到耳後,他低聲道:“嬌嬌是世間最美,如何能看得夠呢?”

  她張嘴,小狗兒似的咬他手指,佯裝生氣,“油嘴滑舌,打你板子!”

  “打便打,嬌嬌金口玉言,鳳卿哪能不從?”翻轉手腕,反握住她的,取了印來沾上紅泥,要與她蓋上,沒想她一個勁往外掙,“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這個,傻不愣登的……”

  “傻?輪到你你才覺著傻?”他不放,與她在春榻上玩鬧起來。

  景辭左躲右閃地求饒,“提督大人饒了我吧,下回再不敢了。您要喜歡這個,自己個沾了印泥蓋臉上也成,橫豎我是不要的……”

  夜深,風吹雲散,他與她躺在一處,不說話也不起身,懶懶地等,等歲月一點一滴從指fèng中溜走。

  景辭枕在他臂彎處,玩著手裡的髮辮說:“鳳卿鳳卿,這名字仿佛在哪裡聽過,倒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陸焉玩笑道:“原不知嬌嬌上輩子便認得我,早知如此,便不必等到現在,早早將你關起來就好。”

  沒料到她再與他靠近些,側臉依在他胸前,低低道:“我若是早生幾年便好了……”

  “不怕,如今也好,再好不過。”他親吻她額頭,在身前摟緊了,不到地老天荒不願放手。

  景辭躲在他懷裡,偷偷勾起唇角,情情愛愛,你進我退,算來算去,誰知是誰中了誰的套。

  宮裡的事情自有陸焉打點,不必她操心,第二日趕早與他一同進宮,還在打趣他新婚不歇,馬不停蹄離府辦差。景辭面上雖對周紫衣有敵意,但她不知內情,多少覺著波及無辜之人,私底下遞給春山二千兩銀子,讓帶進茹月樓,只當是致歉。事情傳到陸焉耳朵里,卻將銀票扣了下來,笑說她是不明事的小傻子,人有依靠,才有二心。若要她死心塌地,必先斷她後路。

  再過個三五日,便是她離京去往落霞山的日子。

  十月初,初晨已落霜凍,葉片上薄薄一層凝凍的霧,似女仙的手,撥雲散日,將遠山近水一一撒上糖霜。

  北風都帶著甜香,呼啦啦推搡著前行的馬車。車內燒著炭,又熏著香,一張小床鋪著厚厚的軟墊,景辭懶洋洋靠在榻上,一面張嘴吃他剝得乾乾淨淨得松子仁,一面與他說話,“山上那麼遠,沒吃沒喝的,又冷得慌,你真捨得讓我去呀?”

  他只管低頭剝松子,專注又溫柔的眼神,怕是連堅硬的松子殼都讓看化了。一道俊美側影,瞧得見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回她說:“早有人先行一步,衣食住行都打點好,哪敢讓郡主受委屈。”

  一顆肚大身圓的松子仁跳脫出來,景辭索性伸過頭去張嘴從他指尖銜上一顆,淡粉色的小舌頭不經意間掃過他食指指腹,濕濕熱熱就在這一瞬之間,勾得人心急火燎。

  抬起頭來,她依然是一派天真,還要一面享用,一面與他得意地眨眨眼睛,“又看我呀?這天下第一美人就這樣好看?老這麼傻登登地看著,美人也要面紅的。”

  他帶著笑,親吻她豐潤飽滿的嘴唇,手臂向後一撈,纖纖楊柳腰便近在咫尺。稍稍帶了些力道,輕輕咬她下唇,放開來才說:“好一個厚臉皮的美人,這倒真是要曠古爍今,千芳留名。”

  “敢笑我?當心我真咬你一口!”

  陸焉笑:“動不動咬人,還真成宮裡養的小京巴兒了。”再將她抱起來,放在膝頭,把這嬌氣包墊高些,正好與他平視,省得又要嫌他高,抱怨脖子疼。倒也奇怪,從沒嫌過自己個兒矮,傲氣得很。

  他斟酌著,叮囑道:“在山上好生待著,雖說讓梧桐嘉禾都跟著你去,但到底是山野之地。居士林里逛逛就好,什麼新鮮野趣兒山水奇石的,一個都不許去。再來餐餐吃飽,葷素兼宜,月末來接你,若瞧見哪兒又掉了肉,便把白蘇與半夏拖出去一人二十大板。眼睛往哪兒瞧呢?聽話!”

  她是慣會裝乖的,用不著他著急上火,已然回過頭來,捏起他一片衣,晃來晃去討好道:“好嘛好嘛,我曉得啦,一定好好吃飯,好好穿衣,等月末你來接,胖得你都認不得。”

  “還有呢?”他擰著眉毛,老夫子一般嚴厲。

  “還有除了居士林,餘下哪兒也不許去,除了梧桐還要多派個小太監跟著,要日日誦經念佛,修心養性,什麼壞事都做不得。好了吧?陸師傅,徒兒能過關了麼?”

  “你呀——”他捏她鼻,感嘆道,“嬌嬌別讓我憂心,雖說短短十幾里路,我卻也一刻不能安。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

  “好啦好啦,答應你就是了。京城地界,天子腳下,哪還能出什麼紕漏?大不了是我吃撐了不消食,喊肚子疼咯。”坐在他膝上也不老實,隨著緩緩向前的車馬顛簸,搖來搖去地鬧騰,“可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說起話來嘮嘮叨叨的,不聽還要生氣,嘖嘖……你對同僚部下也如此?人家不嫌你煩呀?”一隻狡猾的小狐狸,帶著壞笑,歪著頭看他。

  景辭眉眼精緻,舉手投足皆是豆蔻年華的澄澈嬌嫩,一顰一笑都令他愛不釋手。攬在她腰後的手臂不自覺收緊,捨不得有一刻分離。

  “他們沒有這個膽量。”

  景辭便道:“可見你這人平日裡多可怕,一瞪眼一皺眉,嚇死個人。”

  陸焉道:“可見嬌嬌多大膽,敢在老虎嘴裡拔牙。”

  她笑嘻嘻沒個正行,賴在他寬和溫暖的懷抱里玩鬧,長發只用一根玉簪挽起,素淡雅致出自他手。本就是無雙容顏,何須珠玉點綴,清水出芙蓉以令人一個不慎,失足墜入春芳落花中。

  盈盈一抹笑,是乃見之忘俗。

  “我知道你寵著我呢——”

  眼前一朵初開的花兒,需捏在手裡,放在鼻尖,才聞得到淺淺淡淡香氣,浮浮沉沉萬丈紅塵中。

  她有了幾分羞赧,不自覺低了頭,小聲說:“鳳卿疼我,我都曉得的。”

  他嘆一聲,掌心撫摸著白皙如玉的面頰,沉沉望著這一張再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的臉孔,最終只是說:“若真是明白,就記著我的話。心肝兒,我如何捨得。”

  “是呀,一個月呢,可千萬念著我些,若遲些來接,我可給你記一筆呢。”

  “噢?只是記上一筆?不拿鞭子教訓?”

  景辭握著他的手,抬一下松一下地玩,“記好了,年頭年尾再一起算。別想著逃,我可是鐵面無私景青天。說霸住你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日也不成。”

  他看她,眼神溫柔如婉轉明月光,“好,一輩子,少一日也不成。”

  “記得呀,你可是我蓋了印留了章的,哪哪都是我的。”孩子氣地抬起頭,親吻他眼角硃砂一般的淚痣,過後得意地笑,“好了,臉上也有我的印了,誰也不許搶。”

  他笑著看她胡鬧,千百種情,萬萬縷愛,都在溫柔眼神里。

  ☆、第77章 鴻雁

  第七十七章鴻雁

  京城三百里地界就沒長出一座高山,換了外地人來看,落霞山至多也就算個平地里凸起的小山包。馬車上到半山腰上,路窄換轎,這紅頂轎子並不比馬車小多少。

  景辭窩在陸焉身上眯上一覺,搖搖晃晃一睜眼就到梅影庵。庵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事先透了風聲,提督大人要來,住持師太是個極擅交際的人,一早領著妙字輩長老出門來迎,與陸焉往來一番,句句話里都帶著禪機。景辭本以為天底下最擅長虛虛實實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就是陸焉,沒成想出了城反倒遇上高人,話說了老半晌,竟沒有一句能聽明白。

  直到陸焉欠身將她讓出來,引薦與妙逸師太,景辭心裡頭暗叫一句糟糕,修佛又入紅塵之人沒事總愛叨叨幾句禪語,話沒說得兩句就要給判詞,腦子才轉到這,妙逸師太便贈她一闋,“諸優戲場中,一貴復一賤。心知本相同,所以無欣怨。”這詩拿大白話說,就是感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起起落落都是命,套誰身上都靈。景辭忙不迭稱好,接下來一整月要在人眼皮子底下待著,還不得給人幾句好話配個好臉色,換一段逍遙日子。

  好不容易得來個賓主盡歡,慧字輩的慧珍師傅領著她入了居士林,挑上東邊最是寬大敞亮的屋子住下,門匾上書“持戒”二字,推開門家俬細軟都是上乘,與碧溪閣內布置相似,顯是有人精心打點過。幾個丫鬟進了屋便開始收拾,倒是梧桐兼了半夏的活,留著她無所事事跟著景辭在屋子裡閒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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