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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豈肯向壁虛造說什麼“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說過,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夾蒼蠅是他親眼所見。他寫武俠,是有限度的武俠,決不出人情之外。

  報紙刊登長篇連載,最忌的是中斷。有些作家偏偏老犯這個毛病,報上常見“續稿未到暫停”字樣。破壞了讀者情趣,影響了編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連載的長篇,動輒幾十萬字,甚至更長,作家們很少有全部寫完後再拿去發表的,一般是隨登隨寫、隨寫隨登,這就難保中間有個耽擱。他注意到這一點,總不讓自己的作品在連載中有一天脫節。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說:“當我寫到《金粉世家》最後一頁的時候,家裡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憐’歲半的女孩子康兒,她害猩紅熱死了。我雖二十分的負責任,在這樣大結束的時候,實在不能按住悲慟和書中人去收場,沒有法子,只好讓發表的報紙,停登一天。過了二十四小時以後,究竟為責任的關係,把最後一頁作完了。”一部連載五六年的作品,因為死了女兒中斷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對於著作小說的事業心、責任感,看有多麼強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過兩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動筆,無可抗拒地停止了寫作。至於平常,有什麼頭疼發燒,那是不在話下,他總掙扎著照寫無誤。抗戰時期在重慶,敵機日來空襲,大家“入土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卻不管那些,空襲警報儘管響著,敵機在頭頂上轉,他寫他的,只當沒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彈在他家附近開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

  沒法子,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也只好下洞。就憑這樣,他還是一聽敵機飛過頭頂就回家去寫;家人等解除警報的汽笛聲響出洞時,他已寫了幾頁紙了。

  寫小說是他的職業。人們有個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會把自己的職業當包袱,干久了時就感覺苦惱厭倦。他可不是這樣。他是越寫越來勁,沒有個滿足,總想新寫的一部超過所有的舊作。他熱愛生活,把寫作當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僅僅是為了趣味。有一天不動筆,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筆大債。他說:

  “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寫,比不吃飯都難受。”大病初癒時,他又在寫,家裡人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動腦子吧!他卻說:“腦子總歸要動的,不動在這裡,就動在別的地方。動在別的地方,豈不浪費嗎?”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還是坐在座位上寫哩。

  他的一生,就是寫小說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他的成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世間事業是沒有幸致的。在寫作的過程中,早期被老先生們說成是不務正業,歪門邪道;後來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給他戴上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異教徒”。他不為這些譏評而有絲毫動搖。堅持寫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就從高壓的石頭fèng中竄出來的。這種精神,難道不值得人們的尊敬和學習嗎?

  五

  對於張恨水的小說,從來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誤解。

  其一是說:張恨水的小說是黃色小說。

  黃色小說,意味著作品誨yín誨盜,荒誕絕倫。張恨水生平沒有寫過這樣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抗戰期間,淪陷區里,有人盜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確是黃色小說。我們不能把“假張恨水”的黑鍋叫“真張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發出內部通報,說張恨水的小說屬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說,不是yín穢、荒誕的作品。當然不是黃色小說。這是強有力的辯誣。

  其二是說;張恨水是鴛鴦蝴蝶派。

  鴛鴦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專寫才子佳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自命為“衷感頑艷”的作品。一般應用文言文,雜以詩詞。那個流派,意志消沉,脫離實際,是文學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張恨水也被某些人納入那個流派。

  無庸諱言,張恨水初期習作,確實是走的這條路子。我們雖然沒有見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題目卻把信息告訴我們了。他自己也承認,“曾受民初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是,僅僅根據這一點就說他屬於那個流派,這就很不恰當了。因為當初他走這條路子並沒有走通,從正式發表長篇連載起,著眼於對舊社會的諷刺、譴責,就和那個流派分道揚鑣了。我們現在讀到的他的作品,沒有一部是符合那個流派的特徵的。當然,他的作品中,傳奇性的愛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時,也應指出,他寫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惡。我們決不能說,凡是寫愛情的小說都是鴛鴦蝴蝶派。那樣,就會在文學批評史上造成一片混亂了。他生前不服這樣的“裁決”,曾經提出抗議:“‘五四’運動之後,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說,不論它的前因後果,以及它的內容如何,當時都是指為鴛鴦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並不太腐化,為什麼甘心作鴛鴦蝴蝶派?而我對於這個,也沒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實最為雄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難覆案。把這頂帽子強加於張恨水,不足貶低張恨水,倒是抬高了鴛鴦蝴蝶派了。

  第三是說,張恨水是禮拜六派。

  《禮拜六》是在上海發行的一種文藝周刊,泛濫於二十年代。這個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說為主,間雜一些毫無意義的所謂“遊戲文章”,趣味低級。文字規格,是舊體裁、舊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帶,成為一個無形的集團,當時視為“海派”。那時正當新文藝萌芽時期,它是鴛鴦蝴蝶派之後另一股逆流,阻礙著新生事物的成長。後來人們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稱之為“禮拜六派”。

  有些人認為,張恨水也就是禮拜六派。我們知道:他人在北京,寫小說是“單幹戶”,不是靠別人吹捧成名的;他從來沒有寫像《禮拜六》上刊登的那些無聊作品;他大量發表作品,是在禮拜六派已經衰歇之後。用這些來說明他不是禮拜六派,自然是不夠的,辨認一位作家屬於哪個流派,還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內容,主要並不在這些人事關係上。古之人,論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論定屬於前幾世紀的某一流派嗎?那麼,我們檢查一下張恨水的作品。

  張恨水是章回小說作家。作為通俗文藝,必然採用習慣的大眾口語,組織結構,一切服從於傳統的舊體裁、舊形式。在這方面,他和禮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說在內,是近似的,或者說簡直相同。不同之處,僅僅是藝術技巧,有高低之別罷了。只根據這一點,辨認他是不是禮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義。

  我們應該說,禮拜六派利用了舊體裁、舊形式;卻不應該說,利用舊體裁、舊形式的都是禮拜六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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