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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父親家中養病期間,1949年7月,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於北京隆重開幕,父親被邀為代表,而他卻因病未能出席。會後大會派人來看他,並送來了一套約50本的“大眾文藝叢書”。同月,他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不久,被文化部聘為顧問,有了份固定的工資,使家庭生活有了基本保證。

  與此同時,他的老友也都給了他無私的援助和深切的關懷。上海的《亦報》和《大報》,將父親的舊稿在兩報連載,使父親有了一些稿費。當《亦報》把《五子登科》易名《西風殘照圖》連載時,因為父親沒有來得及寫完,而報社不希望稿子半途中止,父親在病中又不能執筆,左笑鴻叔知道後,便主動地無條件將書續完了。1956年該出單行本時,父親已恢復了寫作能力,便又重新續寫,這續寫部分先在《 哈爾濱文藝》雜誌連載過,所以現在讀者看到的《五子登科》則完全是父親的手筆了。父親恢復寫作後,有了稿費,叫我帶上在當時為數不菲的一筆錢,去交給左叔,算是酬謝病中的幫助和友誼。但是笑鴻叔說什麼也不要,叫我原款帶回,並親自登門向父親說明情況,父親在無奈之中,請左叔在西單商場樓上西餐廳,吃了一頓西餐,由我陪同,所以我“蹭”了一頓豐美的俄式西餐。笑鴻叔及其他父執對父親的友誼,使他感到很溫暖和欣慰。

  也許是心情好的原故。父親的病情也逐漸好轉。病後兩個月,他便能“牙牙學語”;3個月時,竟能扶著手杖出門看望老友了。當他顫顫抖抖地親自登門看望笑鴻叔時,笑鴻叔大喜過望,激動得熱淚盈眶。

  父親到醫院複查,大夫高興得連連說:“張先生能恢復得這麼快,這樣好,真是奇蹟!真是奇蹟!”

  當時,家中雖然經濟拮据,但母親省吃儉用,儘量為父親創造一個良好的養病環境。可能是因為父親有病吧,我們兄妹似乎成熟了許多,也更加和睦友善了。除了母親給父親做一些好吃的,我們每日都是粗茶淡飯,但卻使我們懂事用功起來。在這樣安靜祥和的環境中,父親身體恢復得令人吃驚的好,當他能夠離杖走路後,便開始練習寫墨筆字。他一生都在勤奮地學習,一個大半輩子筆墨耕耘的人,倘不寫作,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病魔雖然沒有奪去他的生命,但對他的身體和記憶力都有相當大的損害。腦溢血給父親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說話不清楚,還要流口水,左半邊偏癱,行動極不方便。但是他沒有被嚇倒,

  第58節:病榻纏綿有3年(3)

  也沒有後退,他以寫作為生,只要有一口氣,他就要寫作。所以父親用常人難以想像的毅力,不屈不撓地向自己的身體挑戰,和病魔作鬥爭,看書還不行,便先練寫字。父親讓母親買了許多小學生練習毛筆字用的大字本,每天在大字本上像小學生般地練習楷書,一切從頭開始,認真地讀帖,認真地寫。只見他那不聽使喚的顫抖的手,緊緊地握住毛筆,一筆一筆的寫,那樣認真,那樣專注,上午定時寫,下午也要定時寫,終於,他能靈便地書寫了,而且字越寫越好,幾乎恢復到了病前的水平。看到他在案頭堆起來的一百多本習字本,我們真是感到由衷的敬佩。

  1949年底,小弟弟出生了,這使父親異常欣慰,也使他的病情更快地好轉。1950年4月,北京市召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會,父親以抱病之身應邀參加,從此,每逢市文聯召開大小會,父親都是風雨無阻,親自參加,也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心情很愉快。

  父親雖然病情好轉,但還是不能寫作,家庭人口多,經濟仍不富裕。母親為了讓父親安心養病,不要他有任何思想上的負擔,便賣掉了自己用私蓄買的北溝沿的大房子,又買了離原來住處不遠的磚塔胡同43號,有意思的是那時買房不是用錢,而是用布,我至今仍保存的買房契約上寫明,母親是用“二廠五福布150尺”買下了磚塔胡同的房子,現在附錄於此,留待民俗學家和北京史學家參考吧。母親設想得很周到,父親的書多,如果往遠處搬,怕父親嫌麻煩,又怕弄丟了書,磚塔胡同的房子雖然不太好,但還不至於使父親感到不方便。後來,這小小的四合院經過母親的整修,父親又種了許多花木,顯得非常美麗溫馨,住進之後我們再也沒搬過家,父親、母親都是在這小小的四合院中逝世的,我也在這四合院娶妻生女,這個處處顯露溫情的院子,給我留下了美好和綺麗的回憶。

  母親賣了房子,有了點錢,便常常給父親做好吃的,讓他補養身體,但是父親從來也沒有“吃小灶”的習慣,母親給他買的營養品,他都與我們共享。以後母親又另出一計,吃午飯時,不設父親的座位,將他“逐出門去”,讓他到胡同東口的同和居、沙鍋居去吃點可口的飯菜。母親和我們兄妹,依然是窩頭就白菜湯。生活雖然儉樸,但全家卻格外的安詳和諧,三家兄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考進了遠在長春的電力專科學校。一個16歲的少年,從未離開過父母的懷抱,現在要孤身一個負笈遠遊,我們兄妹既戀戀不捨,又為他的決定而感動。當他拿著母親親手打點的行裝向父母告別時,母親依依惜別流下了慈母的熱淚。

  父親在養病期間,也嘗試著寫一些小文、小詩,而且在1950年12月13日在上海《新民報》晚刊副刊《晚會》發表了病後所寫的第一篇稿子《夢中得句》,而且該報編者以《小說家張恨水病後所寫第一稿》為題的編者按。因為這是病後發表的第一篇詩文,具有紀念意義,把它抄錄於下下,獻給讀者:夢 中 得 句入冬,夢到一段遊覽的地方,那地方,四圍是水,其平如鏡。我雖是一個人遊覽,也不嫌孤獨。所走的路,是湖裡的古大堤,一條分作兩條,像人的兩條腿,撐著一具身子一樣,我就在身子上走。至於那段風暴,那是太好了。古陌前頭,各有木橋,籠罩著大樹,好風吹來,碎紅亂落,滿身都是舒慡的,我心裡猜想說,這不會是西湖里白堤吧。就在這時,仿佛有人叫我,讓我作一首詩紀念紀念它。說著就先出了兩個詩韻,就是八齊了。我說,好罷,試一試罷,於是就拈著齊韻,作成第一第二兩句,等我要作第三句詩時,一翻身醒了。至於出詩韻限詩韻的人,我始終沒有看見,你說怪不怪。次日起來,白天無事,就念著

  第59節:病榻纏綿有3年(4)

  詩韻,七零八亂湊在下面。附帶報告一句,講對句的詩,不管好歹,還是病後第一次呢!

  三四橋頭尋陌齊,好風時卷柳梢西。

  畫圖人渺香還在,桃李花狂路轉迷。

  一水如油三面去,對吾有樹兩邊題。

  蒼天似作青年約,記起春光滿白堤。

  這以後,父親還陸續地寫了幾篇小文,這些都是習作,文章的好壞,都在其次,主要是說明父親的病情有了極大的好轉,已經可以寫文章了。在這些習作中,有一篇居然是寫的我!因為父親、母親都是京戲迷,我自小在他們的薰陶下,自然也是一個十足的京戲迷,我又好動不好靜,每天耍槍弄棒的,為此惹父母的多次教訓,父親的這篇文章,勾起我童年的回憶:我的一個戲迷兒子①“一馬離了西涼界”,這奇怪而又尖銳的喉音,在天色將亮而未亮的時候,由北屋子裡穿過後院,由後院再穿過前院玻璃窗,直達到我的床上,一直把我驚醒了。這是第四個孩子每日天沒亮的時候就叫嗓子的聲音。這時,全家都在黑甜鄉里,這一叫,有不擾亂的嗎?我恨極了,只有叫他一個碰頭好!一句好,不成,又叫一句好嗎!這算是聽見了,唱到“花花世界”那地方,突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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