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的確,魏晉是崇尚自由的。有人送給僧人兼清談家支道林兩隻鶴,支道林非常喜歡。為了留住它們,他剪掉了鶴翅的羽毛。有翅難飛的鶴低頭看著自己的翅膀,神情十分沮喪。支道林感慨地說:既有凌雲之志,豈肯做人玩物?於是細心調養,讓鶴長好翅膀,任其飛翔。

  支道林能夠如此,無疑因為他自己也嚮往自由,這才能將心比心。但他的這份同情心,恐怕很難加之於麻雀之類的其他飛禽,只會用於鶴,或者鷹。畢竟,鶴在中國文化系統中有著特殊的地位(比如焚琴煮鶴被視為典型的暴殄天物),它甚至象徵著一種人生的理想和態度。

  什麼理想?什麼態度?

  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

  這其實是從莊子以來就有的價值追求,只不過魏晉在真實和自由之外再加漂亮。這是有道理的。因為真是自由的體現,美是自由的象徵。不自由,就難以做到真實。不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沒有藝術。因此,自由而真實就一定漂亮。鶴,正是這種價值觀的形象大使。

  然而自由二字真是談何容易,我們民族在歷史上甚至對自由產生過恐懼感,或者視自由為貶義詞,比如自由散漫或者胡作非為,最好的理解也不過自由自在。這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自由(liberty)。

  如此重大的課題,當然只能從長計議。這裡要說的是:魏晉對真實、自由和美的追求,都表現出一種病態。

  玉璧般的衛玠就是這樣,他是柔弱到連質地輕軟的羅衫都不堪承受的,這豈非根本就是病人?實際上從顧影自憐的何晏,到弱不禁風的衛玠,表現出的都是病態美,只不過衛玠是身體有病,何晏是心理有病。

  有病的表現是嗑藥、酗酒和清談,它們的危害性則很難做出排行榜。就個人而言,最害人的自然是嗑藥;就國家而言,最不可取的則是清談。清談當然自有價值,也未必一定誤國,但清談如果上癮,那又與嗑藥何異?政府官員如果只知清談不務正業,又豈非有病?

  酒也一樣。飲酒當然不是病,酗酒就是,像阮籍的侄兒阮咸那樣就更是。此人喝酒不用杯子,用瓮,諸阮圍坐瓮前直接用嘴吸。如果豬聞到酒香趕來,便與豬共飲。這實在很難說是自由還是放任,解放還是墮落。

  問題是何以如此?

  因為他們並不自由。正如阮籍所言,彌天大網籠罩著世界,沒有誰能展翅飛翔。也許,只有在藥性發作和醉生夢死之時,或者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之中,才多少能感覺到自由吧?這是在不自由時代體驗的病態自由。

  顯然,心理有病,歸根結底是社會有病,因為健康的社會是不會以病人為美人的。現在唯一需要知道的,是當時的社會病到了什麼程度,病因又是什麼。

  畸形的獨立  西晉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匈奴漢國將領羯人石勒大破晉軍於苦縣(今河南鹿邑),晉軍將士十萬多人無一倖免,王公大臣也悉數被俘,包括他們的元帥。

  元帥叫王衍。

  王衍字夷甫,琅邪臨沂人,是王戎的堂弟,也是魏晉名士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皮膚非常之白,以至於他的手跟麈尾的白玉柄很難區別。他也非常漂亮,王敦就說王衍跟眾人坐在一起,就像珠玉在瓦片石塊當中。

  何況王衍的風度也極好,王戎所謂“瓊林玉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說的就是他,王導則說他高峻秀拔,有如壁立千仞。所以,王衍在士林中威望很高,甚至成為名士的標杆,人們一提起他幾乎都是讚不絕口。

  然而壁立千仞的王衍在被俘之後卻風骨全無。石勒問他晉軍為什麼會戰敗,他卻回答自己並不管事,還勸那胡人趁機稱帝。如此諉過於人又賣身投靠,讓奴隸出身的石勒十分憤怒。他說:太尉名揚四海身居高位,怎麼能說沒有責任?我看破壞天下的罪魁禍首,正是您老人家!

  結果,全身癱軟的王衍被扶了出去。

  不過石勒倒也沒想殺他,因為王衍實在漂亮。猶豫再三之後,心存惻隱的石勒問部下:本將縱橫天下,從沒見過這麼有風采的,能饒他一死不?

  部下說:他又不會為我們賣命,留著有什麼用?

  石勒說:那也不能動刀。

  王衍終於沒能像庾亮和李勢妹那樣死裡逃生,他的漂亮只為自己換得了一種死法:在夜裡被推倒的牆砸死。臨死前,王衍追悔莫及地說:我等當年如能勤勞國事,不痴迷於清談,也不至於會有今天啊!

  難怪桓溫認為,北方的淪陷此人要負責任。

  很難說西晉的滅亡就該歸咎於王衍的空談誤國,實際上這個王朝從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該死。至少,恢復封建制度的司馬炎,釀成八王之亂的賈南風,還有他們在曹魏時期大搞陰謀詭計和宮廷政變的祖宗,也都是禍亂之源。

  但王衍的兩面性,同樣毋庸置疑。

  作為名士的標杆,王衍無疑是漂亮的。據說,山濤看見童年的他,曾驚訝地說:誰家女人,能生出這樣的孩子!王衍也是瀟灑的。由於痛恨老婆貪財,他發誓口中絕不提“錢”字。老婆不信,吩咐婢女用錢把床圍起來。王衍的辦法則是喊了一聲:來人呀!把這些東西拿走!

  不清高嗎?清高。

  然而清高的王衍其實勢利。他的女兒原本嫁給了太子司馬遹為妃,司馬遹受賈皇后迫害,王戎立即上表朝廷提出離婚。他擔任宰輔後,也不以國家安危為念,而是費盡心機為自己留後路,還自鳴得意地說狡兔就得有三窟。他的貪生怕死和賣國求榮,其實不足為奇。

  看來追求真實的魏晉,也同時瀰漫著虛偽。或者準確地說,魏晉的時代特徵就是充滿矛盾:漂亮又醜陋,清高又貪婪,瀟灑又勢利,高雅又庸俗,真實又虛偽。這就像西方人看不懂的日本人:好鬥又溫和,喜新又守舊,崇尚武力又極其愛美,倨傲自尊又彬彬有禮。

  沒錯,jú花與刀。

  只不過在日本,jú是皇家族徽,刀是武士象徵,魏晉則jú花和刀都在士族手中,既在陶淵明的東籬下,也在簡文帝的華林園,還在王敦和桓溫的軍營里。因為就連兩晉的皇族也原本是士族,並且以士族自居和自豪。

  士族才是魏晉的主人翁。

  的確,中華之有士族,正如歐洲之有騎士,日本之有武士。他們都是相對獨立的階層,圈子意識很強,有自己的一整套價值體系、行為規範、道德觀念和審美標準。比方說,以尊重女性為美德(歐洲騎士),以完成責任為天職(日本武士),以血統純正為高貴(魏晉士族)。

  然而魏晉的士族,與歐洲的騎士、日本的武士又是不同的。後者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個人身份和職業標誌,士族卻相當看重家族的地位、血脈和傳統。由是之故,騎士離開軍團即為劍客,武士失去宗主便成浪人,魏晉之士如果出身寒門,或家道中落,那就什麼都不是。

  於是士族的獨立,就無可避免地具有雙重性。

  實際上從漢末起,士大夫階層就一直在尋求獨立。這固然因為要反對外戚和宦官干政,更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才是最能維護文化價值的人。這是他們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因此當仁而不讓於皇帝。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