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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文帝說的王述,就是後來與謝安並肩作戰的王坦之的父親。他在被任命為尚書令(宮廷秘書長)時,接到命令就去上任。王坦之便說:大人似乎應該辭讓。

  王述問:為什麼?資格不夠還是能力不強?

  坦之說:都沒問題,但謙讓是美德。

  王述感慨地說:既然能夠勝任,何必要去謙讓?人們都說青出於藍,我看你根本就比不上我。

  這真可謂全身都是率真。

  率真的王述也有一個率真的女婿,他就是謝安的弟弟謝萬。王述擔任揚州刺史時,謝萬居然頭戴綸巾坐著轎子衝進官署說:人們都說大人痴,大人果然痴!

  王述卻說:正是如此!只不過好名聲來得太晚。

  如此翁婿,按照儒家禮教簡直不成體統,在當時的士林中卻傳為美談。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大多數人在內心深處,其實是肯定和嚮往真性情的。這種嚮往和肯定的背後,則是魏晉風度體現和追求的價值和價值觀。

  我們知道,它就是真實。

  真實是全人類的共同追求。沒有哪個民族和哪種文明會主張虛偽,反對真實。因此,它也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但,有物理的真實,也有心理的真實;有認知的真實,也有情感的真實;有科學的真實,也有藝術的真實。那麼請問,魏晉追求的又是哪種真實?

  心理、情感和藝術的。

  顧愷之的畫便體現了這一點。他畫人物,有時幾年目不點睛。因為在他看來,人體的其他部分無關緊要,傳神寫照就在瞳孔。他甚至在玉人兒裴楷的臉上無端地增加了三撇鬍鬚,理由是更能體現此人的神採風韻。

  實際上就連儒家倫理,也都建立在情感真實的基礎之上。在孔子他們看來,人最真實可靠的,莫過於親親之愛。父母愛子女,子女愛父母,是與生俱來和不證自明的,需要的只是發揚光大。因此,從“父慈子孝”出發,便不難做到“君仁臣忠”,天下也就祥和太平。

  情感的真實,豈是可有可無?

  可惜在魏晉兩代的政權內部,這種真實蕩然無存。權臣篡位,宗室逼宮,親人反目,骨肉相殘。曹丕與曹植和曹彰兄弟固然水火難容,司馬家族更是刀兵相見。他們不但不講親情,就連起碼的事實和道理都不講。

  晉武帝的兒子楚王司馬瑋就死不瞑目。他原本是奉皇后賈南風之命殺了汝南王司馬亮的,卻被以矯詔的罪名綁赴刑場。臨刑前,二十一歲的司馬瑋從懷裡拿出青紙詔書對監斬官說:為了國家受詔而行,竟落得這個下場!那監斬官也只能低頭流淚,不敢仰視。

  請問,此時此刻,真實在哪裡?

  誰都清楚,誰都不說。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王戎,他其實是時代的縮影。實際上,在一個不真實的時代追求真實,這本身就是悖論。因此魏晉對核心價值的種種追求,就只能變態畸形,充滿了糾結。王戎如此,其他人也一樣。

  比如何晏。

  病態的自由  何晏沒想到自己會死。

  或者說,沒想到司馬懿會殺他。

  魏晉玄學的創始人之一何晏,是何進的孫子、曹操的養子,從小在宮中長大。後來,他在司馬和曹魏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成為曹慡黨羽,結果敗者為寇。

  不過,剛開始司馬懿並沒有逮捕何晏,反倒讓他參加了對曹慡“謀反”一案的調查,而且事先告訴他涉案的共有八族。何晏則深挖細找賣力辦案,終於查出了丁謐(讀如密)等七人的罪行,拿著材料向司馬懿匯報。

  司馬懿說:還差一個。

  何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難道是我?

  司馬懿說:正是。

  於是何晏被滿門抄斬。

  何晏就這樣死了,儘管說起來他也是聰明人。當年曹操收編了何晏的母親尹夫人,也想正式收他為兒子。這時何晏雖然年方七歲,卻很有主見。他的辦法,是在地上畫了一個方框,自己站在裡面。

  曹操問:這是什麼?

  何晏說:何家的房子。

  曹操也只好一笑了之。

  可惜何晏的這點小聰明,完全對付不了司馬懿的老謀深算,宮廷和官場也早就被改造成冷酷無情的絞肉機。因此何晏即便重新站隊也不行,只能去死。

  不過何晏雖然死於非命,卻並不妨礙他成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因為至少有三種風尚與他有關,甚至由他開風氣之先,這就是談玄、嗑藥、男人女性化。

  女性化的風氣大約是從東漢末年開始的,但名氣最大的還是何晏。他原本就長得白白淨淨,卻無論走到哪裡都粉白不離手,以便隨時隨地可以補妝。走路的姿勢大約也婀娜多姿,還要一步一回頭觀看自己的影子。

  就算真是女人,也未必如此吧?

  這就引起了魏明帝曹叡的好奇,他的辦法是在大熱天請何晏吃熱湯麵。於是何晏一邊吃一邊擦汗,結果那張臉越擦越白,這才知道他天生就是小白臉。即便如此,何晏仍然要使用化妝品,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配方。

  當然,我們也不知道他何苦如此。

  知道配方的是何晏所服之藥。這種藥叫五石散,東漢醫聖張仲景就開過處方,作用是療傷治病強身健體,正如偉哥的研發目的是治療心臟病。同樣,正如偉哥的“副作用”改變了人類生活,何晏也意外地體驗到服用五石散的神奇效果。當然,他可能略為改動了一下藥方。

  五石散成了魏晉的偉哥。

  很難說這件事是否可以寫進中國科技史。但這項科技創新成果及其應用,或許應該享有馬鐙子和印刷術的歷史地位。馬鐙子增強了騎兵的作戰能力,從而造就了歐洲的騎士階層;印刷術打破了特權階層對知識的壟斷,使文化的大面積傳播成為可能。那麼五石散呢?

  改變了士大夫的風度。

  形成於兩漢的士大夫,原本應該是正襟危坐衣冠楚楚的謙謙君子。因為按照儒家倫理,服飾是身份的標誌、道德的象徵。赤身裸體,衣冠不整,甚至穿著隨便不合禮制,都會是很嚴重和不可原諒的行為。

  但是嗑藥的人顧不了這許多。因為藥性發作以後,會有一系列的藥物反應(比如全身發熱然後發冷),弄不好還會死人。解毒的辦法,是吃冷食,喝熱酒,洗冷水澡,還要快走,名曰“行散”。至於衣服,自然是少穿或不穿,要穿也得是寬大的舊衣服,哪怕裡面長虱子。

  於是從何晏開始,風尚為之一變,名士的形象也慢慢變成了這個樣子:寬衣博帶,披頭散髮,腳拖木屐,手持麈尾,捫虱而談。就連那些不嗑藥的也見樣學樣,甚至裝出抓虱子的動作,以為飄逸和瀟灑。

  這實在讓人跌破眼鏡。

  服飾與心理和性格是統一的。外表變了,內心世界也會改變。或者反過來說也一樣:模樣變了,是因為思想起了變化。實際上魏晉名士早就想改頭換面,藥物反應只不過是藉口。因為時代賦予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突破儒家倫理的束縛,實現心靈的自由和思想的解放。

  若為自由故,衣冠皆可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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