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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把一生活成“符號”(3)

  當我們心為形役的時候,有幾個人能意識到田園將蕪的回歸呼喚?陶淵明就這樣回去了,扔下了他的薪水俸祿,扔下了他的官印。但是他得到了什麼呢?他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對了吧,那麼今天是對的,昨天是錯的,從今天開始。所以他都沒有等到天亮就出發了,他在奔回去的路上吟道:“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衣袂飄飄,像仙人一樣跑回去。“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童僕歡迎,稚子候門。”何等歡欣。

  他家這個小院子,這樣受過羈絆的人再回來,就有知足之心了。他可以“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翹首而遐觀”,他說我們家有門也不用打開,我用不著去外面的世界,我有這樣一個心靈田園,夠了。他家有多大呢?他叫做“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我就在自己家的窗台底下往那一靠,我這一身傲骨就有了依託。我們家的斗室叫“容膝”啊,也就是坐下剛剛可以容納身體這點空間,“易安”,心就可以安頓了。

  我們今天老在說,生命是沒有止境的,但其實“有所止”,也是一份清寧的快樂。陶淵明多“有所止”啊,他說我在家裡面,一切都是我的生活之樂,給我一點淺淡的陽光,生命就可以璀璨無極。他說:“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裡。好味止園葵,大止稚子。”“坐止高蔭下”,如果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讀讀書啊,養養心啊,也不用多麼奢華的地方,那時候也沒有酒吧、咖啡館這樣的地方,他說我就只要找到個樹蔭地方坐下來,心就安了,就可以讀書了。“步止蓽門裡”,我要想散散步的話,就在我們家的柴門小院裡面散散步,就滿意得不得了。“好味止園葵”,天下最好的美味,就是自留地里那些無公害的蔬菜,脆生生地拔出來,就很好了。而天下最大的歡樂是什麼呢?那樣一種溫暖、富足、細膩、悲憫,那樣的一份情懷,叫做“大止稚子”,兒女繞膝成歡,看著自己的小孩子,這是生命最大的歡喜。

  其實我們想一想,他說的幾樣事,誰家沒有?可是我們有快樂嗎?我們唯獨沒有他的快樂。

  陶淵明那個家,在他寫的《五柳先生傳》里,他說我們家是“環堵蕭然,不蔽風日”,我們家牆四白落地,不遮風不避雨;穿的衣服叫做“短褐穿結”,就是補丁摞著補丁;看看家裡的水缸、糧食缸,“簞瓢屢空”,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是“晏如也”,我過得陶然自樂。為什麼呢?

  “常著文章以自娛”,不為發表,不為職稱,也不是為了娛樂他人,我為了自己的心智,自娛自樂。寫文章就是為了自娛自樂,然後在文章中忘懷得失。他說我在讀書的時候,也不考據,也不為了什麼東西,所以叫做“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我們小的時候,家長總在把“不求甚解”四個字當做貶義詞來敲打我們,但實際後面還有半句話叫“每有會意”,就是那樣一番悠然心會,貫穿古今,懂得了書中的興味,可以“欣然忘食”,連飯都忘了吃,這不是大歡喜嗎?陶淵明從來不讀功利之書,他讀閒書,他讀《周天子傳》,他讀《山海經》。讀出什麼樣的境界呢?他說:“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其實,“不樂復何如”是讀書中最高的境界。讀書是為了獲得快樂,像我們今天為了要考一個文憑、要發一個文章,就惡補,把這本書硬讀下來,那是無樂可言的。我們今天這個世界,如果少一點功利目標,多一些隨心所欲;少一些用腦子的生活,多一些心靈的生活,也許就會有一種根本性的改變。

  陶淵明的日子是什麼呢?就是可以把一份窘迫困頓過出洋溢天地的歡欣。“采jú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悠然之間,南山自現,是不用去追尋的,是自然在那裡的。不過,你的心不閒,你就看不見。可以說,陶淵明那一輪斜陽,溫暖了後世所有帶霜的jú花。但是,他給我們留下的這方田園,我們心裏面還有嗎?

  別把一生活成“符號”(4)

  比一比古人,古人多麼驕傲,《南史·隱逸傳》裡面說:“潛不解音律,而畜素琴一張。”陶淵明這個人,從來不懂音律,然而自己弄了一張琴,叫素琴。這琴素到什麼樣呢?就是一根琴弦都沒有,說白了,不就是一段木頭嗎?就弄這麼一張素琴。他自己稍微有點錢就買酒,不論貧賤,呼朋喚友,大家來喝酒。結果別人還沒怎么喝,他就已經喝多了,涕泗橫流,又轟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我已經喝醉了,要睡覺了,你們走吧。他撫弄一段木頭,喝多了就轟朋友,放在我們今天的人情世故裡面看,這樣的人一定是不大懂事的狷狂之士。但是這裡面的心境誰要是能懂得,那就真是他的千古知音!

  李白幾百年後寫了一首小詩,他說:“陶令去彭澤,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說陶淵明自從辭了彭澤縣那一刻,他的赤子之心,已經茫然混沌,回歸太古。天籟之音都在人心裡,明月清風,花開花落,這些聲音我們能聽見嗎?如果我們真能聽到它儲備於心的時候,“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一段沒有琴弦的木頭,也能流出心中的音樂,所以李白真可謂“畫龍點睛”。

  陶淵明說“我醉欲眠卿可去”,這不就是一句俗語,不是簡單的轟個客人的事,改一字續一句,興味就可以變得完全不同。李白說:“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你看,這一句,相隔幾百年,續上了這麼一番人生況味。

  其實對詩詞意境的領悟,不在於我們有多高的文學修養,而在於當我們的生命擁有一片海洋,當我們在裡面被浸潤的時候,是不是總有一些古人的血脈可以流入我們的內心?

  杜甫懷念宋玉,他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每每到秋風搖落樹葉,我心中就會深知宋玉的悲戚。因為宋玉是寫過《悲秋賦》的,所以杜甫說在這個時候,我可以一眼望斷千秋,為他灑一掬之淚。為什麼?因為“蕭條異代不同時”,但是,每有秋風起,人同此心來。我們今天還有穿越古今的能力嗎?

  讓心靈去曠野旅行(1)

  在這個資訊異常豐富的時代,我們有很多的書可以讀,我們也讀了很多書,但其實書不在於讀多少,而在於有哪些部分真正以生命的名義進入了我們的血脈,成為我們的救贖。真正的閱讀方式,閱人閱世閱山川,我們可選擇的閱讀方式太多了。

  古人彈琴,會在千山萬壑之中,“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也就是說,他真正彈琴的時候,千山萬壑,松風浩蕩,都為他而響。古人畫畫,特別是魏晉人畫畫,老師帶學生,“著素絹於一敗褥之上”,就是找一堵破牆,把白緞嘩的就給掛滿了,然後帶著學生看。在這之前是學習,帶著學生去山川萬物之間轉,轉回來就在這兒,看得千山萬壑自胸臆中奔涌而出,刷刷刷一蹴而就,畫出來的是心中山水。我們可以說,中國畫沒有透視關係,沒有明暗對比,山水畫家不像達·芬奇畫蛋一樣受過嚴格的訓練,但中國人就有潑墨大寫意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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