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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說原始氏族社會,果真有那麼好嗎?未必。比如《禮記》說,那時“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這在氏族、部落內部,可能是的。氏族與氏族、部落與部落之間,就不是了。是什麼呢?是頻繁的戰爭,頻繁的掠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本部落的領袖,開始可能是選出來的,後來就慢慢變成世襲了。部落聯盟的領袖,就更是打出來的。黃帝不是和蚩尤打嗎?炎帝不是和黃帝打嗎?誰的武力最強,誰就能當老大。甚至氏族、部落內部,也沒他們說的那麼好。什麼“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殘疾“皆有所養”,也就豐衣足食的時候勉強能夠做到。如果遇到災年,或者青黃不接,則往往是老人被拋棄,嬰兒被殺死,甚至被吃掉。這是人類學家研究的發現。為什麼呢?窮嘛!口糧不夠,只能先保證青壯年,因為他們是生產力。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也一樣。那是因為物資匱乏,根本就沒東西可偷,閉什麼戶,又哪有遺可拾?

  所以,不要把原始社會想像得太好,文明、富裕、發展、科技進步,也絕不是導致罪惡的原因。貧窮、愚昧、落後,才是萬惡之源。歷史證明,人類越是發展,越是文明,戰爭就越少,犯罪也越少。你看現在世界上的戰爭有多少?沒多少吧!為什麼呢?文明了嘛!龍應台先生講,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時,台北街頭兩輛自行車相撞都要打架。現在呢?小轎車撞了都沒事。大家客客氣氣交換一下名片就分手,剩下的事情自然由律師和保險公司去打理。可見發展才是硬道理,發展也就是硬道理。

  原始社會既非道家想像的那麼美好,也非道家所說的那麼無為。事實上,競爭從來就存在,甚至存在於動物世界。許多群居的動物每到發情期,雄性之間就要競爭,就要打鬥。勝利者妻妾成群,失敗者孤家寡人。當然,動物之間的這種競爭比較“費厄潑賴”(費厄即不窮追猛打,潑賴即不過分認真),也就是講究遊戲規則,正大光明地進行比賽,就像體育競技。勝利者並不將對方置於死地,而是分出勝負就住手,明年開春再重來。這點比人類好,也比較像春秋時期的戰爭,不為已甚,見好就收(請參看本書第六章第四節)。可見問題並不在於“有為還是無為”,而在於應該為人類的競爭,制定公平合理、文明和諧的規則。儒家的講“禮”,其實也就是強調規則和文明。所以孔子才主張“從周”(《論語·八佾》),主張“為東周”(《論語·陽貨》),主張“克己復禮”(《論語·顏淵》)。因為西周也好,東周也好,戰爭和競爭,相對而言還是比較文明的。

  六 儒道再評價(2)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所謂“古無為而今有為”是不成立的,但這並不等於道家的主張就沒有道理。我們要問:道家的“無為”,主要是對誰說的?對統治者,或者說領導人。統治者或領導人“無為”,又有什麼好處呢?老子說得很清楚:“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老子·第五十七章》)。也就是說,君無為則民自為,君不治則民自治,君不給則民自足。統治者什麼都不做,老百姓自己就會做,這就是“自為”。統治者什麼都不管,老百姓自己就會管,這就是“自治”。統治者什麼都不給,老百姓自己就什麼都有了,這就是“自足”。自為、自治、自足,這是老子的希望。自為、自治、自足,就自由。這是莊子的追求。

  哈!這不就是所謂“小政府,大社會”嗎?只不過,這樣一種主張,並不能靠倒退來推行,而只能靠發展來實現。也就是說,只有當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時,這種方案才是可能的。這就是我們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

  再說“道德之爭”。

  前面說過,道家主張“無為”的第二個原因,是“道無為而德有為”。這話有一定道理。因為道是規律,德是方式。規律本身當然無所作為,方式卻不能沒有可操作性。問題是,在道家那裡,不但道無為,德也無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麼!相反,在儒家那裡,不但德有為,道也有為。因為儒家的“道”,是“有為之道”。他們的“德”,當然也是“有為之德”。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說儒道之爭是“道無為而德有為”呢?

  原來,在儒家和道家那裡,道與德有三重含義。一,道是規律,德是方式;二,道是遠古,德是近古;三,道是理想,德是現實。道家認為,規律高於方式,遠古好於近古,理想優於現實,因此取道不取德。儒家則認為,“大同之世”既然不復存在,“道的時代”既然已經一去不復返;那麼,能保住的,也就是“德的時代”;能建設的,也就是“小康社會”。保住了德,也就保住了道。這種態度,無妨叫做“保德以求道”。儒家“保德以求道”,道家“取道不取德”,結果是道家極力推崇“道”,儒家極力維護“德”。道家取道,所以叫“道家”;儒家取德,就應該叫“德家”。實際上諸子百家的命名也不統一。道家和法家依主張(崇道或依法),名家和陰陽家依對象(研究名實或者琢磨陰陽),儒家依身份(儒者),墨家依創始人(墨翟),真是五花八門。當然,我們也沒有必要改過來。

  取道與保德,有什麼不同呢?前者理想,後者現實;前者大氣,後者實在。取道,就是一種“要做就做最好”的理想境界。如果不是最好,就寧肯不要。這就是大氣了。道家是嚮往“大”的。在《秋水》篇,莊子曾這樣描述“大”的境界。莊子說:秋天,雨水隨著時節降臨(秋水時至),大小川流都匯入黃河(百川灌河),黃河之水變得非常之大。站在岸邊和水中的沙洲上隔水相望,分不清對面的牲口是牛是馬(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這時,黃河之神(河伯)就“欣然自喜”,認為普天之下的美都在自己這裡了(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可是,當他順著河流來到北海,“東面而視”時,卻發現北海之水浩渺無邊,遠遠望去,不見際涯。於是,河伯一改自鳴得意的態度,眺望大洋,對海神(北海若)發出感嘆說:今天如果沒到您的門口,那可就危險了。我將會永遠被得道之人嘲笑呀(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望洋興嘆”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裡來的。

  六 儒道再評價(3)

  聽了黃河伯的話,北海若怎麼說?北海若告訴黃河伯:海雖然大,卻不是最大的。與天地相比,我們北海就像高山之上一塊石頭一棵樹(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哪裡就能算作“大”?四海之於天地,不過大澤一孔(壘空之在大澤);中國之於四海,不過大倉一粟(稊米之在大倉)。這樣看來,則五帝的禪讓(五帝之所連),三皇的紛爭(三王之所爭),儒家的憂患(仁人之所憂),墨家的操勞(任士之所勞),都小得像馬身上的毛(毫末之在於馬體)。至於伯夷自以為清高,孔子自以為博學,不也都像你從前一樣,是自作多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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