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除我之外,人人都在忙,我的感覺像是被人剝奪了什麼,周圍沒有我的生活。我提筆給錢小曼寫信,她陪戀人留守連隊,準備下一批殺回上海探親。在信封上填寫那個地址,這令我懷念那積雪的地方。我知道我從此要受苦了,因為眷戀被分割兩處,懷鄉病無法根治:在那裡懷念此地,在此地又憶起哪裡,分不清哪頭是根哪頭是枝葉。

  我得兩頭飄泊,心在此而身在彼,無法合為一體。

  我相信女伴美妹永遠比我棋高一籌。她沒從泰興回滬,而是把捲毛接到她那兒去。她常給我寄簡短的、口語化的信。告訴我她很快樂;在信的末尾。她會開一溜清單,讓我代購了物品打郵包寄去。

  她要的都是與甜蜜小日子有關的東西,什麼固體醬油啦,臘腸啦,蝦皮什麼的,微小而又切切實實。我慶幸她沒回來陷入失落,在那裡她將栩栩如生,完全占有自己的生活。

  然而,我仍有大量的時間需要耗費,逛街的習慣就在這時應運而生。走在路上,看各種各樣的人,不知怎麼,他們的臉色和神態都有幾分相似。我想那一定是吃同樣的細糧,喝水廠難喝的水造成的。我感到與他們的格格不入,因為我對這裡自來水的漂白粉味排斥起來,幾乎不能呷一口白開水;我改喝茶,留著厚厚的茶根。不適應本地的水,就缺少了根本的愛,那種裂痕時時作祟,我想改變也不成,它由不得我說話,直接指使生理來反抗,反抗我生活十六年的地方。

  我逛商店,一家不漏,看櫥窗,也看貨架,價目表在心裡背得滾瓜爛熟,像圓周率。一年半前,我只進書店和吃食店,進布店是一種忌諱,總覺得鑽在布店的全是註定要庸碌一輩子的市民,路過它,清高的女中學生就加快腳步,臉上含而不露地帶著輕蔑。但是如今我給自己破了戒,一個風塵僕僕的人她已無所謂任何戒律,她親自打破它,像在搞一個惡作劇。

  “有那種紫紅底小白點的花布嗎?”我問道,一開口,那種生疏和拘謹就消退了。我的經歷比脖子上掛皮尺的店員要豐富無數,我懂的,他們將來也未必能懂。於是我敢於主動打擾她。

  “沒有。”她說:“那種花布前年時興過,現在只有郊縣人才穿。你是外地回來的?”

  我一陣躁熱。對這個敏感起來,我排斥本地,卻不願本地人來排斥我。不喜歡店員口中帶著體恤意味的問話,那構成了一種缺憾。離滬時,那種花布方興未艾。穿上它就是本地時髦人的標記;然而,在遙遠閉塞的小土溝里,我想往它時,其實它已過時,時過境遷。

  出了布店往前走不幾步,有個迎面而來的人擋住我的去路。那人高大,必須仰視,他睜大眼睛,打了個手勢,等著我辨認他。

  “老槍!”我激動得大叫,升起種他鄉遇知己的親切感。

  老槍精神煥發,頭髮吹了風,規則地帶著波折,褲線筆挺,皮鞋頭亮亮的,若不是那黑紅的臉色以及讓野風吹粗糲的毛孔,完完全全像個本地工作的人。

  他攤開兩手:“這套行頭穿著有點怪吧?”

  “不,很好。”

  他快樂地大笑,肩都抖著。我注意到他體魄魁梧,身體勻稱,很有男性風度。我想自己是複雜多了,以前注重男生的五官,如今卻整體化了,一眼就包羅萬象,樣樣不漏。

  老槍說這套行頭昨天才置起,穿著舊棉衣逛街,人家像對小偷亡命徒一樣防你,叫你“插兄”,他氣極,想好今天來風光風光。

  他站在路邊,嗓門大得招搖,東談西談,談到小多,說他瘋病好轉,可能已在浙江上班了。臨近中午了,老槍的話突然剎車了,屢屢抬起手腕看表。

  “你有事?”我說,“那就再見了。”

  他用腳尖輕輕地碰碰我,肩膀一下子靠攏來;“難得見面,肯陪我上飯店嗎?”

  我慌亂地搖了頭,出自一種本能。這個人並不讓我討厭,甚至值得我信賴。但我怕,怕被碰疼,我已對自己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碰那感情深處。

  老槍沒再勉強,像了卻一樁心事似的吁了口氣,然後就彬彬有禮地告辭了。望著他寬厚的背影,我知道他將一去不回頭。我忽然感到一陣空虛,忍不住低聲呻吟了一聲。

  那時仿佛有種約定俗成的慣例,跟分在工礦的同學外出,有什麼花銷總是由他們會鈔。張之道卻屬例外。

  這個長得像羊的男生在一年半中突然拔高了一頭,成了細高挑身材。我初見他那個像植物一般細巧的身架以及一點一點的頭顱,就感覺到他變得柔順體貼,不像過去那麼刁鑽得嚇人。

  張之道曾與我通過信,他的信漂亮、浪漫,很有氣氛。為此,再見他本人時,我總存著點幻想,想尋找出同那些信相符合的氣質。這個願望註定我不再會將他拒之門外。

  他總在天徐徐黑下來時到我家,哪天他不露面,我會產生一種天還未黑的錯覺。他的衣褲都是老料子做的,他祖父原是個大呢絨商,家裡囤積的料子自然上乘;他那一身因此顯得十分洋氣。

  母親心裡是器重他的,她對他的好感來得突然,卻一成未變。她像是鼓勵他按時來,他稍晚一點,她就說,你今天來遲了。她與他親如一家,我覺得對這場交往有害無益。我常想,是否已喪失了自己的目光,在母親影響下,不知不覺讓期望的東西走了樣,退了色?

  張之道他對我無話不談,守在我邊上,追問過我為何後來斷掉與他通信。我讓他別問,說每個人都有不願讓人知道的想法。

  他說:“每個人?我就沒有!”

  “以後會有的。”

  “那要看對誰了!”他嘟噥著。以後,再遇上我避而不答的問題,他的小記性就發揮作用了,“呵,又是有什麼不願讓人知道的想法了!”

  他從不請我外出,當然那樣就無須任何花銷。他總說,青工窮,每月十八隻老洋,養不起老娘,討不起婆娘。說著說著,他的目光就恍惚起來。然後,又追問我為何不再與他通信,仿佛那是個保留節目,他對此百演不厭。他樂此不疲,引得我發怵,像受到了攻擊。

  終於有一日,我被摧毀了,談到了鄭闖,那個與他同齡的已經長眠的男孩。他聽著,頭一點一點,還疼惜地倒抽著冷氣。

  “怎麼樣?”我有些憤怒,“現在你全明白了,今後可以別再打聽了。”

  “不,我還要問,”他固執地擰過脖子,像一根韌性十足的枝蔓,“我還有疑問!”

  “什麼?”我說,“你到底想問什麼?”

  “有關於我!”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頭深深地低下去,“你斷掉通信時一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怎麼會呢!”

  “為什麼不會!”他強調說,“回想一下,你那時是否想過要考驗我一下?好好想想,你就不會否認!”

  他說罷,抽身就走,逃一般。不容我作任何否認。以後我也一直找不到否認的機會,因為再見我時,他眼中滿是瞧自己人的的熱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