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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父親手中搶奪旅行袋,但他極其固執,他喘吁吁地充當一下愛護女兒的強壯父親。挨著他走,我能噢到他領口散發出煙糙與油膩混和的氣味,這讓我感到踏實,感到平安和親近。這種感覺不難追溯——一年半中,絕大部分家信都由父親代筆,儘管其中添著些不倫不類的話,代表著母親的授意與他的措詞相結合是如此彆扭,不合時宜。然而出自他手,必定沾染他特有的氣息。封封信上都淡淡地帶著與他領口的混雜味相吻合的氣息。兩者相連,我對他的情感驟增,變得歷史悠長。父親的字很苗條很隨意,因此耐看;每讀一遍都能重新識出些被誤解的新字,從而,整個信也變成值得咀嚼的精品。

  走進熟悉的弄堂,我忽然萬分惶恐,它竟那麼狹小,又如此灰暗,偏偏一點不陌生,就如剛摘下望遠鏡,發覺了那種反差。我覺得我人大心大了,走到這兒就氣悶異常,到了家又會如何——一年半前,我曾把到弄堂走走當成是放風,因為弄堂直直的,空空蕩蕩。

  我大聲問父親:“家裡還是老樣子嗎?”

  “哦,你媽媽她賣了fèng紉機。”他說。

  我問為何要賣它。在我的觀念中賣東西是家道衰弱的表現,儘管我對那台機器深惡痛絕,但想到它已擺在別人家中,心裡仍有些落泊。

  然而父親沒答話,有點幸災樂禍地咳嗽一聲。他對母親埋頭此道的怨恨我在這時察覺到了。但他從來不說,從來不表示;怨恨跟喜歡他都包涵於內心。

  母親曾多次提及與父親的戀愛,說那時他們一同轉業到地方,住同一家飯店。父親那時清秀、瀟灑,一表人才。他們是最炎熱的夏季結的婚,沒舉行儀式。母親說她當時住的是朝北間,父親那間朝南,所以她就遷徙到那裡去了。不知怎的,父親當初的按兵不動,總讓我覺得預示著什麼。後來我問過父親關於他與母親的婚姻。他只籠統地說,當時就覺得母親的字好——一手好字促成了一樁婚姻?母親對此的滔滔不絕,讓我覺得她是愛情上的幸運兒;父親則不同,他甚至忘掉了那些細節和主幹,於是他的愛情是零零星星的。我覺得,也許他這一輩子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關於我父親,我還想提及一點:

  在我探親期間,父親患了一次病,我記不起息的什麼病,仿佛當初就未過問。父親在家虛弱地躺了幾天,時有人來探病,但我對他們過目就忘。

  有一天中午,來了一位父親的女同事,她遠比母親漂亮。我想我該試著去喜歡她的;然而,她用輕柔密切的口吻與父親講話,並且,從她談話中透露出對我們家以及父親的了解,這使我憤怒得決計與她為敵。

  父親以少有的熱情接待她,他婉言留她與我們共進午餐,並吩咐我再添些菜。我冷眼瞧著他,頭一回讓他在外人面前威信掃地。

  我驕橫地攪亂了父親難得的願望。事後,父親卻沒大發雷霆,只是輕輕地用乾燥的手掌拍了拍我後腦,那種隨意又和善的責怪我已多年未享用了,重溫它,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不知父親是否愛那美婦人,那是存在他內心永久的謎。我卻可以斷定,即便他愛得她發瘋,那種愛也深不過他的愛女之心;這是我的優越之處:我是父親獨一無二的女兒。

  父親很聰明,很有遠見,他不動聲色地耐心地讓我明白了他的愛。

  回滬第二日,我便去老城區探望外婆,因為像她,心裡總是懷有對祖先一般的虔誠,不及早趕去,於心不安。

  外婆一下老去無數,堅強的女人有朝一日也會消蝕,精力體力棄她而去。她半截入土,靠那綿長的生命線維持那微光般虛弱的生命。

  她垂著眼皮,仿佛把自己罩在陰影里,她用嘴吸氣,齊嶄嶄的假牙以及凸出的牙床骨變得顯眼。她端坐著,雙踝上蓋一塊厚棉巾。

  我俯下身去,挨近她,就有一種進入她境界的神秘感。我怵怵地叫道:“外婆!”

  她緩緩睜開雙目,眼上有一層裔。薄如蟬翼,她用手背擦著眼角,動作宛如一個稚嫩的幼童。我感覺,她在夢中剛剛回過那兒。

  “你舅公歿了。”她說。

  我點點頭,舅公是外婆的親弟弟,他死在她之前,她的心便死了一半。我想到舅公的牛皮箱已燒成灰燼,然而那個銅製的鬼符般的硬鎖卻仍在,也許它已被人撿去收藏起來;也許冷清地埋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裡。總之它還存在著。比它老主人瘦削的臉頰和相對飽滿突出的頭蓋骨活得更久長。

  外婆一陣急喘,喘過後,她親切地微笑了,這是她對我的最高待遇。我按她的示意把椅子移近,我的膝蓋磕碰著她的膝蓋,很辛酸地想到那鬆弛的皮膚下蘇疏的骨質。

  她問了我在那裡的飲食起居,目光安詳,像跟一個同輩人在聊天。我-一作答,儘可能詳細周到。我忽然很留戀這種不慌不忙的交談,讓多餘的時光像酒精那樣一點點揮發掉,我體會出老的那種滋味。

  “你有出息了。”她說,“我看得出。過去你可不是這樣的,你那時沒頭沒腦,瘋瘋癲癲,跟別的外孫女沒一點區別。”

  “可我還是我。”

  她感慨又固執地重複一遍:“是不一樣。你有心事了,而她們沒有。”

  一縷冬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外婆的肩上,她的臉也因此變得光亮。我發現她高高的顴骨之上也爬滿碎密的細紋,像一種圖案,勾劃出她所有的閱歷。我喜歡她,崇敬她,覺得她與我心心相印。

  “外婆,我是有心事。”我小聲說。

  然而外婆沒聽見,她只顧絮絮地說;“從前你老是連說帶笑,拖泥帶水;現在,說是說,笑是笑,心中有數,見多識廣……我看見你出息了,出息了……”

  外婆沒提她眾多的外孫。她一向器重他們,把他們當成她的榮耀,無時無刻不會放棄談他們。她說到他們時,口氣總像在貶低其他任何人。然而,她後來沉默了,閉口不提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或許她老人家對一手栽培的他們灰心喪氣了;或許對他們的那份熱情已燃燒貽盡,無力維持。抑或,在她內心深處潛藏著對女孩們深不可測的愛與憐憫,只是在她暮年時才意識到,她幡然領悟,返樸歸真。

  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的死安詳透徹,飄飄欲仙。她沒留下一句臨終遺言,我知道那是她無意再環視八十年來的人生。彌留之際,她迫不及待地掙脫人生的羈絆,去追隨她親愛的父母和兄弟……

  回滬才一周,親友們就探訪完畢。同學中留工礦的遍布整個區,只是他們都活得辛辛苦苦,被拴在單位。綽綽有餘的時光逼迫我過慵懶的生活:每天睡到人蘇軟了才起床,家裡照例人去樓空,空碗筷們一片狼藉。從獨自生活又回歸家庭生活仿佛也有新意,然而我很快就厭煩它的繁瑣,家務活我算是干不好了,無緣無故會掉破碗,摔得支離破碎。幾次下來,每早起來都會在桌上發覺母親的倉促留言:多休息,勿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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