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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我的嗎?”我問道,聲音隔得很遠,像幽靈一般飄忽著。

  “喔!”他像把繃直的弓,緊張又激情,“還會見面的,那時你也許就不認識我了。”

  我接過那個本子,笑了笑,像夢中那般不合常規。在笑聲中,他的臉色一片蒼白,那是他初次顯出某種虛弱。

  那個本子的題字已鐫刻心間:真誠為你祝福。在焦灼的夜色中,我撫摸著它,往事歷歷在目。我孤寂,我迷失,因為無論將來走哪條路,條條路上都沒有他;我們是註定走不到一起了,縱然再飽經風霜。一別便是永訣!

  原來,我留戀人生與留戀他挨得那麼緊!

  那大清晨,我跑出窒息人的小屋,肉眼瞧不見的清新空氣正在徘徊流淌。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斜刺里站出個人,佇立著,睏倦而又迷茫。他輕聲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們痛苦地走到一起,倚著他,感覺到他肩那兒濕漉漉的,遺留著夜間的寒氣,它帶著苦澀的芬芳,直沁人心。我覺得沒有愛惜人,沒有,世上不會有更赤誠的愛。在我生涯中,它將集一生的美建立一座愛的紀念碑。為他祝福是因為它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毀壞它,亦如毀壞自己。

  他喃喃地說:“你會長成個了不起的女性。可我,永遠不會再有青春和歡樂。”

  “不,但願不。”我聽到自己在鳴咽。

  他伸出手整理我的頭髮,體貼入微,仿佛一位彌留之際的父親絮語連篇:“這麼黑的發,美麗的心……一個醜女孩……我的錯,今生今世就錯失了……”

  許多年後,鬼差神使,命運安排我們再次相見。我總覺得這意味著這場愛情的歸宿,從它的發源地流經過多的曲折,終於抵達終結處,一晃數年。

  他信步向我走來,無需經過猶疑的辨認,我們一向熟識得如同親人。

  “小女孩,你好!”他熱情地說,“你果然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性。”

  他銳氣未消,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家有賢惠的妻子,兒女成雙。我覺得這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結局,否則我將寢食不安,就如見到美麗高貴的東西毀於一旦。

  我內心懷著對他永久的感恩,那是久久難以忘卻的根蒂。假如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是個平平淡淡的女孩,笑聲動人,腳步輕盈,目光清澈如水,遠離倍受煎熬的心緒;與之相比,我更愛如今的那個我,那個飽經風霜又勇氣十足的女人。

  他離開知青連的那個上午,天空陰霾,朔風橫行。我獨自爬上一座山,舉目望去,眼前一片荒蕪,仿佛是個壯烈殉情的場所。我想到死,又厭惡死,因為死這種形式已變得猙獰又輕浮。

  我找了塊薄薄的利石,挖掘一個淺坑,將那筆記本掩埋了。埋得太好,以至於不留任何痕跡,即使再返身去找,也難覓它的蹤跡。

  那是個強人所難的埋葬,葬入了內心的愛,我才發覺我對生活竟是那般生疏。

  序八

  我的女伴美妹在她養父病亡後,找到了生母。她是個三流演員,終生未婚,美妹是她年輕時的棄嬰。她獨自居住在一間黑洞洞的廂房裡,終年關著百葉窗,仿佛裡面滯留著大半生的坎坷。

  那是個老去的美人,眼風暮氣沉沉,她喝酒、抽菸,手頭窘迫,生活潦倒。我總覺得在灰色中,她的青春也在閃爍--那是年代十分深久的事了。

  從爛醉如泥中醒來後,她紅著眼,總說一句口頭語:人生快若一瞬。她說此話時,神情中帶著宗教式的虔誠。

  我至今不理解那句虔誠的口頭語,也許當人一勞永逸地對人生做透徹的回顧時,才能有如此之感受。對於一個正在奔走的人,生活緩慢舒暢,生機中顯露層層險象,簡直無邊無際,日久天長。

  第八章

  有些事是不能夠提前盼望的,急巴巴地享用它其實稱得上是壞習慣。在那度日如年的難換的日月中,回滬探親成為萬靈的慰藉。然而,一登上南去列車,那份衝動就熄滅了,仿佛它已被過早的憧憬掏淨了,入不敷出。

  火車呼嘯向前,一路風塵。我本無家鄉概念,因為每次填表,只在籍貫一欄內不著邊際地填個黃土小村,我對在那兒的年邁祖父以及眾多的祖墳,缺少應有的崇敬。遠離上海,東北人統稱我們為上海知青,於是乎,上海便成了本鄉本土;有鄉可懷使我感到比過去深厚無數。

  父親離人遠遠地站在出口處接我,他總是那樣難以與任何人相溶,獨來獨往。跟人說話,他從不看人臉,他的目光偏離在一邊。我看見他依舊穿著寬鬆的中山裝,繫緊風紀扣,袖籠晃蕩晃蕩的。他接過我的旅行袋,肩努力保持平行,說:“你媽媽她請不出假。”

  我不知他廖廖數語中帶有多少含義:父親行伍出身,參加過戰爭,也許見過無數動人心魄的場面;所以自我懂事以來,他的臉上就是一種表情:拘謹而又不動聲色。

  我有些忐忑不安,那出自一種心病,臨到幸福時便突然懼怕冒出不幸:“她到底在哪裡?沒生病吧?”

  父親換了個手拎包,他有些喘,像頭疲乏的老牛。他只顧走,兩眼注視前方,一言不發。遇上難題,他在煞費苦心時一向擺出不聞不問的架式,等他打周全腹稿,才會突然嚇人一跳地答一句精彩的話。

  我等了許久,仍不見他的思想結晶脫穎而出。我心裡撲撲亂跳,看見邊上有個公用電話,就急急地奔過去,撥通了母親單位。

  母親在那兒。聽著她的在電話中顯得年輕的聲音,我的手無力地垂下了;聽筒里傳來母親的呼叫,我卻覺得無話可說,要說也是不咸不淡的敷衍。一年半內積蓄起對她的深情厚意,仿佛遺留在當地了。

  父親在一丈多遠的地方等我,他微微張著嘴,有些驚詫;但他絕不會開口詢問,他像是喜歡在不明不白中保持自身的鎮定。

  “她沒病,好好的。”我說,“你為什麼要讓人虛驚一場?”

  他繼續一陣疾走之後,說:“你先頭是給你媽媽打電話!”

  他的口吻不溫不怒,就像拱手讓出當主角的資格。在情感方面,他不爭不搶;我從十三歲起便開始疏遠父親,說不清是為什麼。有人說,挑剔父親的女孩將來會挑剔丈夫,我大驚失色,決定收斂。但見到父親新剃了頭,發上油性十足,我又會冒出種不滿,重新在心裡排斥他。父親洞察一切,他主動退得遠遠的,一副甘於寂寞的樣子。

  我看著父親,他的鬢角那兒汗津津的,一個肩已低下去。我說:“我來吧!”

  父親無動於衷。於是我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他呵了口氣,說:“不費力的。”

  我慶幸是由父親獨自來接我,讓我把全部注意力給予他,而沒有掠過他重重地落到母親身上。人的思路是多麼不可思議,我從此改變了對父親的冷淡與輕慢,那個起因在於偶然的注意:父親並非心不在焉,而是他的聽力出了毛病,他提前退化了,耳背了,世界變得清淡寡味。我想到,驕傲的他是迴避這些的,但是當這衰老的跡象突然降臨在一個清晨,他當初的震驚和受傷是那樣深刻;那些余驚至今仍能讓我體察出,像膠皮車輪一般在心上軋出印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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