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沒說論文是這樣。我只是說有些論文是這樣,至少有些論文讓人相信論文可以是這樣:有富足的智力,有快樂的心理,惟不涉精神的疑難。其病何在?無病之病是也。

  寫到這兒,我偶然從《華人文化世界》上讀到一篇題為“當代醫學的挑剔者”的文章(作者王一方),其中提到一位名叫圖姆斯的哲學家,以其自身罹病的經驗,寫了一本書:《病患的意義》。文中介紹的圖姆斯對現代醫學的"挑剔",真是準確又簡潔地說出了我想說而無能說出的話。

  在圖姆斯看來,現代醫學混淆了由醫生(客體)通過邏輯實證及理性建構的醫學圖景與病患者(主體)親自體驗的異常豐富的病患生活世界的界限。前者是條理近乎機械、權威(不容懷疑)的"他們"的世界,後者是活鮮、豐富的"我"的世界;前者是被談論的、被研究的、被確認的客觀世界,後者是無言的體驗、或被打斷或被告知不合邏輯的、荒誕不經的主觀世界。正是這一條條鴻溝,不僅帶來醫、患之間認識、情感、論理判斷及行為等方面的衝突,也使得醫學只配作為一堆"知識"、"信息"、"技術項目",而不能嵌入生命與感情世界。為此,患者圖姆斯為現代醫學開出了藥方,一是建議醫學教育中重視醫學與文學的溝通,鼓勵醫科學生去閱讀敘述疾病過程與體驗的文學作品,以多重身份去品味、體悟、理解各種非科學的疾患傾訴;二是親自去體驗疾病。……古人"三折肱而為良醫",圖姆斯的"折肱"……卻為現代醫學的精神困境送去了一支燃燒著的紅燭。

  以上所錄圖姆斯對現代醫學的“挑剔”和藥方,我想也可以是照亮現代文學、藝術和評論之困境的紅燭吧。況且精神的病患甚於生理的病患,而生理病患的困苦終歸是要打擊到精神上來,才算圓滿了其魔鬼的勾當。——圖姆斯大約也正是基於這一點而希望醫學能與文學溝通的。

  我記得,好像是前兩年得了諾貝爾獎的那個詩人帕斯說過:詩是對生活的糾正。我相信這是對詩性最恰切的總結。我們活著,本不需要詩。我們活著,忽然覺悟到活出了問題,所以才有了“詩性地棲居”那樣一句名言。詩性並不是詩歌的專利,(有些號稱詩歌的東西,其中並無詩性),小說、散文、論文都應該有,都應該向詩性靠近,亦即向糾正生活靠近。而糾正生活,很可能不是像老師管教學生那樣給你一種紀律,倒更可能像似不諳世故的學生,捉來一個司空見慣卻曠古未解的疑問,令老師頭疼。這類疑問,常常包含了生活的一種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因而也常常指示出現實生活的某種沉疴痼疾。

  1997年3月21日

  寫作四談

  作者:史鐵生

  1·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 ,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里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是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痴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2·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只是說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

  3·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真實的他人,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 前人也這麼說過。你靠什麼來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麼,與其說這是塑造,倒不如說是受造,與其說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說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

  4·因此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我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第三他不是外來者,第四他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他面前,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素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里,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一個受造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20歲上就困在屋子裡,他哪兒來的那麼多可寫的?藉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是遼闊無邊。

  姻緣

  作者:史鐵生

  [編者按:前些日子得知,史鐵生又患尿毒症,當下心中一片惻然,這種時候感到好人一生平安這種話是多麽蒼白無力。不管怎麽說,希望他能夠少受些折磨,畢竟他的苦難太多太多了……(艾斯苔爾)]

  我在陝北的一處小山村插過隊。我寫過那地方,叫它作“清平灣”,實際的名稱是關家莊,因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沖流淤積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餘里,串聯起幾十個村落。在關家莊上下的幾個村子插隊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學,曾在同一所中學甚至同一個班級念書。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學但是和我們一起來到清平川插隊,他是為了和我的同學男士B插在一處。但是陰差陽錯,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辦的幹部們將我和B等幾個同學分配在關家莊,卻把A與我的另幾個同學安置在另一個村。費幾番周折也沒能改變命運的意圖。這樣男士A便在另一個村中與我的同學C相識,在同一個灶上吃飯,在同一塊地里幹活,從同一眼井中擔水,走同一條路去趕集,數年後二人由戀人發展成夫妻,在同一個屋頂下有了同一個家。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楞了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大家笑罷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不不還是不對,不是B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略部署,A和C緣何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為A和C的媒人者紛雲而至成幾何級數增長,且無止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