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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傳統,也許不該把它理解為源,而應理解為流。譬如老子的原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以什麼意義在起作用。將其理解為流還有一個好處,即是說它還要發展還要奔流,還要在一個有機的結構中起到作用,而不是把舊有的玩意兒搬出來硬性拼湊在現實中。

  以上文字與“學術”二字絕不沾邊,我從來敬畏那兩個字,不敢與之攀親,正在這時來了一位朋友,向我傳達了一位名入的教導:“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想就把我這篇喃喃自語題為“答自己問”吧,《作家》願意刊用,我也很高興,供上帝和人民發笑。

  猛地想起一部電視片中的一段解說詞:“有一天,所有被關在寵子裡馴養的野生動物,將遠離人類,重現它們在遠古時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天就是野生動物的節日。”我想,那一天也將是人類的節日,人不再想統治這個世界了,而是要與萬物平等和睦地相處,人也不再自製牢籠,精神也將像那歡慶節日的野生動物一樣自由馳騁。譬如說:一隻鼴鼠在地下喃喃自語,一隻蒼鷹在天上嗤嗤發笑,這都是多么正常,霸占真理的暴君已不復存在。

  1987年10月23日

  (注)說“反映”不如說“實現”。寫作不是為了反映生活,而是以尋找以創造去實現人生,生命就是一個尋找和創造的過程,人以此過程而為人。因此它甚至不是一項事業,它更像一個虔誠而莊嚴的禮拜。“反映”只是腳印,人走路不是為了留下腳印,但人走路必會留下腳印,後人可以在這腳印上看出某種“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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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懷念

  史鐵生

  雙腿癱瘓後,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望著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谷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牆壁。母親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一切恢復沉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看著我。“聽說北海的花兒都開了,我推著你去走走。”她總是這麼說。母親喜歡花,可自從我的腿癱瘓後,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這兩條可恨的腿,喊著:“我活著有什麼勁!”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可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後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裡,看著窗外的樹葉“唰唰啦啦”地飄落。母親進來了,擋在窗前:“北海的jú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臉上現出央求般的神色。“什麼時候?”“你要是願意,就明天?”她說。我的回答已經讓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說。她高興得一會坐下,一會站起:“那就趕緊準備準備。”“唉呀,煩不煩?幾步路,有什麼好準備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完jú花,咱們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於“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兒。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鄰居的小伙子背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呼吸著,像她那一生艱難的生活。別人告訴我,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jú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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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的當代文學批評

  史鐵生

  無病之病

  聽說有這樣的醫生,對治病沒什麼興趣,專長論文,雖醫道平平,論文卻接二連三地問世。無病之病他們也接診病人,也查閱病歷,卻只挑選“有價值”的一類投以熱情。據說那是為了科研。毫無疑問我們都應當擁護科研,似不該對其挑選心存疑怨。但是,他們的挑選標準卻又耐人尋味:遇尋常的病症棄之,見疑難的病症避之,如此淘汰之餘才是其論文的對象。前者之棄固無可非議,科研嘛。但是後者之避呢,又當如何解釋?要點在於,無論怎麼解釋都已不妨礙其論文的出世了。

  以上只是耳聞,我拿不出證據,也不通醫道。尤其讓我不敢輕信的原因是,“尋常”與“疑難”似有非此即彼的邏輯,棄避之餘的第三種可能是什麼呢?第三種熱情又是靠什麼維繫的?但如果注意到,不管是在什麼領域,論文的數量都已大大超過了而且還在以更快的速度超過著發明與發現,便又可信上述耳聞未必虛傳。於是想到:論文之先不一定都是科研的動機。論文也可以僅僅是一門手藝。

  世上有各種手藝:燒陶、刻石、修腳、理髮、釀酒、烹飪、製衣、編席……所以是手藝,在於那都是沿襲的技術,並無創見。一旦有了創見,大家就不再看那是手藝,而要讚嘆:這是學問!這是藝術啊!手藝,可以因為創造之光的照耀,而成長為學問或藝術。反之,學問和藝術也可以熟諳成一門手藝。比如文學作品,乃至各類文章,常常也只能讀出些熟而生巧的功夫。

  其實,天下論文總歸是兩類動機:其一可謂因病尋醫問藥;其二,是應景,無病呻吟。兩類動機都必散布於字裡行間,是瞞不過讀者的。前一種,無論其成敗,總能見出心路的迷惑,以及由之而對陌生之域的驚訝、敬畏與探問。後一種呢,則先就要知難而避,然後駕輕車行熟路。然而,倘言詞太過庸常,立論太過淺顯,又怕輕薄了寫作的威儀,不由得便要去求助巧言、盛裝,甚至虎皮。

  還以前述那類醫生做比——到底什麼病症才對他們“有價值”呢?不是需要醫治的一種,也不是值得研究的一種,而是便於構築不尋常之論文的那一種。方便又不尋常,這類好事不可能太多,但如果論文的需求又太多太多呢?那就不難明白,何以不管在什麼領域,都會有那麼不尋常的自說自話了。它們在“尋常”與“疑難”之間開闢了第三種可能,在無病之地自行其樂。

  “尋常”,是已被榨乾說盡的領域,是窮途,是一種限制。“疑難”尚為堅壁,或者說不定還是陷阱,是險徑,也是限制。而限制,恰恰是方便的天敵,何苦要與它過不去呢?(正像一句流行的口頭禪所勸導的:哥們兒你累不累?)所以要棄之與避之。這樣,方便就保住了,只缺著不尋常。然而不尋常還有什麼不方便麼?比如撒一泡曠古的長尿(聽說在所謂的"行為藝術"中出現過這類奇觀)。對於論文,方便而又不尋常的路在哪兒?在語言市場上的俏貨,在理論的疊床架屋並淺入深出,在主義的相互幫忙和邏輯的自我循環,在萬勿與實際相關,否則就難免又碰上活生生的堅壁或陷阱--勢必遭遇無情的詰問。所以,魔魔道道的第三種熱情,比如說,就像庸醫終於逃脫了患者的糾纏,去做無病的診治遊戲,在自說自話中享受其論說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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