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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道:“要是你真能親見,未必有多歡喜。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故太尉周宣屬下為吏,他告訴我一個故事,說河南郡密縣有個叫費長房的人,身懷道術,能白日見鬼,苦不堪言。雖然他有抓鬼的符篆,鬼無奈他何。但是你想,要是一個人天天吃飯睡覺,身邊也總看見鬼魂出沒,總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事罷?”

  小吏開心地大笑,就差沒扔掉手上的兵器,袒開上衣雙手叉腰了,他道:“確實不怎麼賞心悅目,不過這麼看來,何君相信這些事一定是真的了?”

  我仰天長嘆了一聲:“以前我半信半疑的,後來我完全信了,這世上是一定有鬼的。”

  我肯定的語氣讓他又驚恐起來,他本能地望望身後:“不會罷……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想遇見。”這時又一個小吏指著山坡:“看,這裡果然有個亭舍,還豎了桓表,上面有字,鵠奔亭!這個名字有趣。我們來的時候,曾經宿過這個亭舍嗎?”

  其他小吏都狐疑地搖頭,有一個說:“不大記得,也許宿過,誰會在意。”

  我的反應自然和他們不一樣:“什麼?鵠奔亭,諸君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一時間我心頭五味雜陳,難道今夜註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蘇娥一家的鬼魂又把我帶到這個亭舍來了,這回他們要對我說什麼?救我?不,他們自己救不了自己,又怎能救我。那或許僅僅是送別罷,那會採用怎樣的送別方式,我有些好奇。

  曹節感覺我的反應不同尋常,看著我:“何君知道這個亭舍?”

  他大概被我的神色嚇住了,又問:“何君怎麼了?這裡有什麼古怪麼?”

  我不想告訴他這個亭舍鬧鬼,於是假裝淡然道:“是的,以前我查閱本郡郵驛線路時,注意過這個亭舍。不過它應該早就廢棄了,看來,諸君是走錯了路。”我望著坡上黯淡的大門,心中慨然,這經歷也著實有趣,來蒼梧上任,以此亭舍始;征回,以此亭舍終,也算是交州刺史生涯的一個圓滿結局了。

  領頭的小吏道:“怎麼會走錯路,我們一路走來,就只見這條驛道。”

  我道:“也許是我記錯了,今天下這麼大雨,我記不牢也是可能的。”我不想告訴他們那些事,把他們嚇退。我希望他們現在就帶我進鵠奔亭內看看,並且在裡面歇宿最後一夜。我想起當時就是在這個亭舍中夢見了許久未夢見的阿蕌,今晚,我還能重複那樣的夢嗎?此外,我還想看看蘇娥一家人的墳冢,把他們的屍骨從枯井中打撈上來後,我就下令直接把他們埋在了亭舍的院子裡,包括蘇娥的屍骨,我也讓耿夔將她運到這裡合葬。現在他們一家團聚,應該過得不錯罷!

  “不管怎樣,好歹有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現在天黑了,再往前走也不實際,不如就在這裡歇宿一夜,等明晨雨停再出發。”我又提出建議。

  “也好。”曹節道,“就算是廢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至少可以拆兩間屋子當柴燒飯吃。諸君,進去罷。”

  他們趕著檻車,沿著台階旁邊的滑道,推上了半山坡。鵠奔亭沐浴在一片蕭疏的夜色中,只能看見一絲輪廓。大門油漆斑駁,銅鋪首還保存得好好的,門板沒有合牢,有些歪斜,像一個半身不遂的病人,頗有一些詭異。曹節站住了,回頭指著一個小吏,命令道:

  “你,推開門先進去看看。”

  那小吏遲疑道:“裡面,會不會有鬼?”

  曹節道:“剛才你這豎子說看見前面有亮光,大概就是這裡發出的,或許有蠻夷居住。你發現的地方,當然你先進去打招呼,這功勞我們大家不能搶了你的,是吧。”他回頭徵求其他小吏的意見。換來的自然是眾口一詞的回應:“當然是他去,曹使君的話說得再對不過了。”

  那小吏尖叫了一聲:“那亮光肯定是鬼發出的。”

  曹節哈哈大笑:“膽小鬼,還得老子上前。”他從一個小吏手上搶過長矛,伸出去推門。門樞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在靜謐的野外顯得很刺耳,加重了陰森的氣氛,饒是我早有準備,心也不由得一陣緊縮。

  在曹節的帶領下,他們魚貫走進院庭,我坐的檻車在後。院子裡的草墨綠墨綠的,高得我不敢相信,雖然幾個月前曾經徹底清除,現在它們又完全淹沒了小徑,而且時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草叢中掠過,草叢也由此盪起大小不等的綠色漣漪,大概有癩蛤蟆、蛇之類的昆蟲在裡面潛行,漣漪的大小也因此視昆蟲的種類而定。曹節顯然有些害怕,一邊用長矛在草叢中亂撥,一邊破口罵道:“該死的蠻夷地方,天天就知道下雨,到處都是毒蛇、癩蛤蟆,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地方。”

  其他小吏也都精神緊張,不斷用長矛在草叢中撥動,亦步亦趨地跟在曹節後面,嘴裡也大呼小叫:“癩蛤蟆也不能輕視,要是被它們噴上毒液,就會全身潰爛。”“好像還有四足大蟲,這邊的草都被踏扁了。”我還好,坐在檻車裡,不用擔心被爬蟲偷襲,他們大概這時會有點羨慕我罷。

  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而且停得十分古怪,仿佛只是瞬間的事,比一個美人破涕為笑還要快速。等我們走進內院,天際甚至升起了一團晶瑩剔透的朗月,如果在白天,代替它的肯定是一輪金黃的太陽。

  今晚的月亮還是滿月,像一面碩大的銀鏡,將光芒毫不吝惜地傾瀉在小吏們的臉上,讓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生動的表情。我想起當初第一次在鵠奔亭歇宿的情景,悲不自勝,那時全沒料到大雨中請求歇宿的蘇娥一家會是蒙冤的鬼魂,更不願意見到鬼魂,現在卻懷著深深的期盼,我在心裡暗暗祈望,請你們再出現一次罷,讓這些洛陽來的人,親眼看看你們,聽聽你們的敘述,才知道這世上果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而我,殺了李直,完全是為了主持正義,我不該受到檻車征還的待遇。

  曹節命令打起火把,可是他們身上所帶的引火之物,全部被先前的雨水淋得透濕,怎麼也打不起來。好在月亮越升越高,照在院庭的綠草上,好像打了一層霜,間或的微風或者草中動物的行進,使得這層霜起伏不定。我心想,如此清幽絕美的風景,可惜一直無人欣賞,都付與草中的蟲豸們了。

  “進去看看,分頭找找,看有沒有乾燥的木材,再想辦法燃起一個火堆。”曹節下令道。

  亭舍的地面是方磚砌就的,沒有那麼多草,小吏們相擁跳入屋裡,把我一人留在庭院中,坐在檻車裡和馬相伴。我聽見屋子裡傳來一陣陣翻檢東西的啪啪大概他們正在拆毀屋內的木材。過了不知多久,突然聽見一聲驚呼:“墳墓,這後院有一排墳墓!”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謾罵:“他媽的,廢棄的亭舍也不允許當墳地用啊。”“晦氣,這些該死的蠻夷,實在是亂來。”

  四個墳冢一字排開,那是蘇娥一家的墳墓。我被拉下檻車,站在亭舍的後門口,望著它們靜穆的輪廓。墳堆上滿是荊棘雜草,綴著藍白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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