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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瀟瀟的疏雨中,我登上檻車,和蒼梧君、牽召、耿夔等人揮手作別,雨水打在臉上,感覺涼絲絲的。

  三九 驚悚身何在

  押送我的六個士卒是洛陽派來的,為首的名叫曹節,三十來歲,洛陽人。似乎怕我死而不僵,他對我仍保留著相當程度的禮敬,時不時問我疲累否,想休息與否。我很感激他的厚意,屢屢回絕說:“什麼時候必須趕到洛陽,律令上都有定程。我不想連累諸君,諸君千萬不必如此客氣。”其他小吏也見曹節對我恭敬,也都七嘴八舌道:“雖有定程,但此去洛陽路途險遠,規定也不是那麼嚴格,何君不必多慮!”

  唉,他們稱呼我為“何君”!我半開玩笑道:“諸君要是在我屬下,可不能行事這麼鬆散。”

  他們面面相覷,又賠笑道:“久聞何君御下極嚴,但賞賜也極豐厚。我曹若在何君治下,也自會奮發自勵,以圖升遷的。”

  他們說得很認真,看來也不純粹是虛假。有些官吏確實不喜歡擢拔下屬,所以下屬們也就因循敷衍,不圖上進,貪墨受饋,毫不羞慚。我則不然,每換任一處,剛到的時候,一定招集掾屬,告誡他們,貪墨舞弊者將受重誅,廉正勤勉者則有重賞,少府①所人,我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大部分會當成獎品,賜給官吏,所以我屬下的官吏雖然契契勤苦,卻從無抱怨。當年我任南郡太守的時候,有一次端午節,一位亭長私自賦斂自己所在亭部的百姓,把所得的錢買了衣食去獻給老父,恭賀節日。老父感到奇怪,因為他知道兒子薪俸不豐,家裡孩子還有三個,全家日常僅夠溫飽,怎麼突然這樣花錢,就說:“時逢佳節,家人團聚,飲酒相賀,這也就夠了,何必花錢去買這麼多東西,快拿去退掉。”小吏俯首泣道:“大人幾年來都未曾裁製新衣,我這做兒子的實在沒臉見人。請大人收回成命。”老父道:“你有這份孝心,我心裡比什麼都高興,我老了,衣服能夠禦寒就行了,難道一定要穿新的?倒是這三個孩子,你不能虧待他們。快去退了罷,不退,我反而不高興了。”小吏道:“不瞞大人說,這些衣食是我私自向亭部百姓賦斂的錢買的,不會影響家中日常用度。”老父一聽,當即拍案大怒:“久聞新來的何府君廉正愛民,少府私錢,大部分都拿來賞賜掾屬,自己兩袖清風。有君如此,你竟忍心欺騙。我打死你這個不忠的逆子!”說著提起拐杖就打。小吏趕忙告罪,遵父命特來向我自首。我聽說了事情前後經過,大為感動,親自跑到他家拜謝他的父親。郡中有這樣秉性醇厚的父老,這不正好說明我治郡有效嗎?我又拿出自己的薪俸給他父親買了一件新衣,為他祝壽,道:“孔子說,觀過知仁②,父老之子因為孝心而觸犯律令,雖然有罪,但因此更可以看出他秉性的醇厚,父老真是教子有方啊。若南郡所有老人都能像父老這樣,南郡何愁不治?”

  『①中央朝廷專門負責皇帝私人供養的官吏。郡縣亦有少府,負責太守、縣令的私人供養。』

  『②出自《論語,里仁》,意思是,察看一個人所犯過錯的性質,就可以了解他的為人。』

  最後我並沒有將那位老父的兒子治罪,反而提拔了他。耿夔當時還提醒我:“府君一向說信賞必罰,這次怎麼能自食其言?”

  這句話把我問倒了,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要我將那個私賦百姓錢財,買衣給老父祝賀佳節的小吏下獄,實在也覺得說不過去。他畢竟自首了,而且他老父也是個醇厚長者,如果這樣也行處罰,怎麼去激勵南郡的百姓遵循良好習俗呢?

  “可是如果不懲治他,南郡的奸人都以孝子的名義去打家劫舍呢?難道府君也輕輕用一句‘觀過知仁’來搪塞嗎?那樣的話,只怕南郡滿地都是這種打家劫舍的所謂孝子了。”耿夔很不理解。

  我搖搖頭:“不一樣,如果那些盜賊的父母能因此勸盜賊自首,那就是良善之人,哪裡需要懲治?”

  耿夔喃喃道:“沒想到府君竟然變成儒吏了。”

  我心中一動,他說的確實如此。不奉行律令,而想以禮樂化民,這不是儒術是什麼?我訕訕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坐在檻車上,我回憶起這些事,又是好一陣悵惘。路上雨時停時落,到了傍晚,雨下得漸漸大了起來,小吏們都帶了雨傘,但在南方這樣瓢潑的大雨下,幾乎沒有用處。雨不是直落的,它在勁風的作用下,不時拐彎,向人懷中鑽。雨傘只能當成持傘人的自我安慰,頃刻間,所有人包括我,都好像一隻剛從水中拎出來的雞,大雨甚至堵住了我的鼻子,讓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得找個地方避雨。”曹節自言自語地說。

  廢話,在這鄉野驛道上,能找到地方才怪。天色逐漸黑了下來,暮雨,更讓一切變得蕭瑟。這是初夏,嶺表的初夏平時是相當燥熱的,早上我們出發的時候就是如此,現在傍晚時分,卻如北方的秋天一樣清涼,甚至有些寒冷。這個天氣真怪,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最近的亭驛在哪裡?”我問道,“看看圖罷。”

  一個小吏道:“大概不遠了,看圖也沒用,況且雨太大了,沿著驛道走,總會看到的。”

  檻車在風雨中又走了一會兒,前面的很多地方已經積水,還好,驛道在向髙敞的地方延伸。一行人趕著馬,將檻車拉上了高坡,兩邊都是樹木,枝葉濃密交通,遮蔽得天色愈發的黑了。我感覺這條路有點眼熟,但又拿不準。嶺南樹木茂盛,尋常小徑兩旁也多是樹木參天,看不出相互之間有什麼異樣。在林中,雨水也陡然變得小了起來,顯然被樹葉給遮蔽了不少,只有稀稀疏疏的雨點,時時從空隙中掉下,但比一般的雨滴要大得多。小吏們也不說話了,只顧悶聲走路,似乎都很沮喪。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有人激動地指著前面:“那邊好像有亮光,也許是個亭舍。”

  他的話引起一陣騷動:“真的嗎?那就太好了,這鬼天氣,我他媽的受夠了。”“老子從來沒這樣盼望過烤火,這樣濕漉漉的衣服,再穿個幾個時辰,只怕會死在這裡。”“烤乾了衣服,吃飽飯聽著雨聲睡一覺,我看還不錯。”

  他們七嘴八舌地闡發著各自的憧憬,我的感覺和他們沒有什麼兩樣,當然境遇更慘,起碼有二十幾年我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雖然他們言辭上還對我客氣,但到底不會自己淋著雨來給我打傘,究竟我不再是刺史,而是一個坐在檻車裡的囚徒,目的地是洛陽,等待我的還不知會是怎樣的命運。現在,我只希望能趕到下一個亭舍,好好休息一下,將來是怎樣,我根本不去考慮。

  曹節睜大眼珠,往前方看了半天,罵道:“哪有亮光,你這死豎子,眼睛花了罷?”

  先前說話的小吏揉揉眼睛,委屈道:“剛才確實看見有亮光,奇怪,現在又沒了。”

  又一個小吏不時地向後張望:“好像背後有人。”

  其他小吏都倏然轉身,手上同時拔出環刀,腦袋像兔子一樣左右轉動,驚恐道:“哪裡,哪裡有人?”我也轉過腦袋,背後煙霧蒙蒙,兩排樹木之間,只有一條整齊陰鬱的驛道,掩隱在朦朧的夜色中,哪有什麼人影。其他小吏都罵他:“你這死豎子,看到鬼了罷。”站在我身旁的小吏突然問我:“何君,你說世上到底有沒有鬼?要說有罷,為何我從未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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