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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恍惚是在夢中接到來自洛陽的郵書的,最惡劣的預想應驗了。但是當使者在我面前宣讀詔書的時候,我卻沒有什麼感覺,“檻車征回洛陽”是我預計的懲罰之一,沒什麼奇怪。唯一有些傷感的是,我終於被朝中的權臣和閹宦們抓到了把柄,在和他們的鬥爭中,我終於成了最後的敗者。

  李直夫婦在獄中自盡了,不知是誰給的藥,大概是他的親信罷。我從掾屬的口中聽說,李直之所以要發誓起兵攻擊我,在於他妻子逼迫,那個瘋狂的女人用刀橫在他兒子李延壽的脖子上,說如果龔壽死了,她母子也不能獨活。她和兄長感情很深,兩人相差二十多歲,兄長對她來說,就相當於父親。此前妻妾成群的李直,一向對為他生了個兒子的龔氏言聽計從,再加上為了賭一口氣,他終於昏了頭,不計後果發兵去救龔壽,卻不想落得個全盤皆輸的下場。上天沒有給他一個救兒子的最好方法,反把自己陪了進去。說起來,是我殺了他們。

  在這之前,我曾經去獄中探望過李直一次,我特意讓獄卒迴避了一下,心中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些隱秘的事告訴李直。儘管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對李直說,如果二十年前他當時不是那麼貪財,肯把阿蕌送還給我,那麼這一切也許不會發生。有一句諺語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而夜行。”復仇也是如此,如果不能讓仇人死得明白,那復仇的快意也將大打折扣。我想看李直悔恨如狂的樣子,他大概死也不願回想,當初那一刻的貪婪會在近二十年後遭到報應。

  李直躺在牆角的稻草叢裡,頹然看著我,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你贏了。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你會那麼相信龔壽盜墓,他有什麼必要?他並非窮人。”

  我冷笑道:“世上誰還怕錢多了。一袋珍珠擺在眼前,或許就會讓人立刻喪盡天良。”

  他木然地望著我,根本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也許這麼多年來,他接受的饋贈和賄賂實在多得數不清罷。他咳嗽了一聲,悲聲叫道:“可是,他是那麼信奉鬼神的人哪!為了一個卜工的話,肯去山上偏僻小亭任職三年,這樣的人,怎麼會去盜墓?”

  秘密這時立刻滑到我的唇邊,我差點就想告訴他,即使不是為了龔壽,我也不會放過他……但是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道:“使君,那些事不能跟他說。詔書不日就到,也許會征他回洛陽掠治,倘若他說你為了私人恩怨陷害他,只怕反弄巧成拙。望使君三思。”

  還是耿夔考慮得周到,我只好極力忍住宣洩的欲望,悻悻地離開了獄室。

  李直夫婦也得到同樣的詔書,可是他們已經沒有命去洛陽申訴。傳達詔書的使者只好催促我儘快啟程,耿夔說要護送我回洛陽,我拒絕了,詔書上沒有提及他,何必自找麻煩?誰都知道他是我最親信的掾吏,他沒有牽連進我的案件,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送我回去,不是給那些權臣們以口實嗎?最後耿夔被我勸服了,但是他說,反正他也要回家鄉江陵,一路正好順路,至少他可以把我送到江陵。

  我再次拒絕了,我告訴他:“萬一朝廷下詔逐捕我親信的掾屬,你肯定排行第一。交州天遙地遠,猝然有急,還可以隨時逃亡。如果回到家鄉,豈不是送肉上砧?何況,你孤身一人,在家鄉也沒有什麼重要親人。我已經向牽召舉薦了你,說你明慎果斷,是上等的吏材,希望他能辟除你為掾屬。”

  耿夔伏地泣道:“使君,交州天遙地遠,沒有使君,我待在這裡有何意思?寧願跟隨使君下獄,也不想孤身一人,仰屋空嘆。”

  “不要再叫我使君了。”我慨嘆了一聲,“我已經不再是刺史,如果邀天之倖,我能夠不死,到時還有相見的機會。我現在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任尚君的家眷還在家鄉,你如果有心,就把我存下的薪俸想辦法送給他們。我平生閱人多矣,最珍愛的就是你們兩位……”說著,我自己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牽召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發檄將耿夔署為功曹史,這是太守掾屬中地位最高的官職了,一向號稱“極右曹”①,牽召對耿夔這麼好,甚至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很為耿夔感到高興。牽召雖然懦弱平庸,但為人還真不錯,我如今成了階下囚,他還是那麼恭敬,和以前毫無兩樣。臨走的那天,他帶著牽不疑、耿夔和一干掾屬,在城東的都亭為我踐行。那天,往常悶熱的蒼梧,也風聲颯颯,飄著毛毛細雨,好像為我們的離別助哀。事實上,我的心情並沒有那麼壞,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破的案件也破了,該報的仇也都報了,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我喝光了眾人敬獻的酒,腦中有些暈乎乎的,正要爬上檻車的時候,忽然見有幾匹快馬追了上來,最先的一匹馬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使君慢走,使君慢走!”

  『①漢代以右為尊,曹是漢代官職的名稱,極右曹指掾屬中地位最高的官職。』

  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馬上一躍而下,我望著他,笑道:“蒼梧君,你也來了!”

  他大笑道:“我如果不來,你豈不是要怨恨我一世?”

  我也大笑:“我剛才已經怨恨你了。”

  “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道,“不過,我是昨晚才知道這個消息,今晨天還未亮,就一路換馬趕來,還好,沒有錯過。”

  看著這個爽快的矮子,我胸中湧起一股暖流,大聲道:“很好,今天再和君侯喝個盡興,也不杆和君侯相交一場。”

  蒼梧君大聲叫道:“上酒!”幾個侍衛從馬背上抬下兩個銅酒卣,擺上漆耳杯,將酒倒在漆耳杯里。蒼梧君舉起一碗酒,道:“使君,你放心,我趙信臣一直仰仗祖先的蔭庇生活,無德無能。雖然愛好交友,卻一向自恨盡不了什麼朋友之道。但今天頗有不同,如果不是使君偵破了盜墓案,捕獲了盜賊,也不會掀起如此大的風波。今天信臣在使君面前立誓,一定要泣血奏告朝廷,請求赦免使君,就算為此將家產傾盡,也在所不惜。明神上天,可以為證!”說著,他將一碗酒全部傾倒在地上。

  能結識這樣俠肝義膽的君侯,也算是在蒼梧的一個意外收穫罷。蠻夷之地,也盡多急人之急、憂人之憂的忠勇之士,也許這不是中國固有的傳統,美德,它不當以地域劃分,而該以人群劃分。

  我慨然道:“敞來交州和李直相怒,雖然出自公義,也枉害了不少交州百姓的生命,可謂死有餘辜。豈敢勞動君侯為敞乞命?萬萬不可。君侯的厚誼,敞心領了。”

  “使君不必多言。”蒼梧君止住我的話,“使君之罪,自我得之,我焉能袖手旁觀?請使君滿飲此杯,我回去處理一下家事,即刻上奏皇帝陛下,請求親自去洛陽陛見,當面陳述使君的冤屈。”

  我心裡嘆了口氣,皇帝陛下哪會親自讓你去洛陽陛見,大漢律令不許諸侯隨便出境,可不是說著玩的。不過想到他究竟受朝廷敬重,又和權臣沒有利害關係,或許上奏也能發揮一些作用也未可知。我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將滿滿一碗酒灌進肚子,笑道:“那敞就多謝君侯了,人生能得君侯這樣的知己,死亦何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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