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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蠻夷擅自堆壘的墓,而是四個冤魂的長眠之地。”我淡淡地說。

  火石之類的都被雨淋濕了,但他們終於打著了火,燒起飯來,很快屋裡就飯香四溢,紅艷艷的火烤著他們的前額和濕衣,薄霧蒸騰,這種薄霧和飯香氤氳交織,也算組成了人生的某種甜蜜氣息。吃飯的時候,也許需要一些佐餐的醯醬,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我娓娓講述了發生在這個亭舍中的故事,他們逐漸張大了嘴巴,不約而同將目光灑向門外那四個墳冢,因為驚恐而難以積聚:“天哪!原來這個亭舍真的鬧鬼?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笑道:“諸君用不著如此害怕,鬧鬼,也不過是鬼魂們無力的一種表現。他們含冤而死,在這裡沉埋了五年,而殺他們的奸賊卻在世上坐擁良田美宅,活得無比美妙。他們只能通過鬼魂顯靈來向我求助,求我為他們報仇。你們想,鬼又有什麼好怕的?”

  小吏們神情略定,繼續他們的咀嚼。曹節道:“賊人如此可恨,竟使鬼神為之顯靈訴冤,當真離奇,當真感人肺腑!何君為他們報仇的手段雖然過於激烈,乃至觸犯了律令,卻畢竟事出有因,我想皇帝陛下一定會赦免何君的。何君積聚了如此陰德,也必將得到鬼神的厚報!我聽說當年於定國廷尉審理冤獄,全活百姓無數,曾自詡要高大自己閭里的門宇,以便將來可以容納軒車。後來他果然位至丞相,我想將來何君也一定會位至三公。”

  我對他的話恍若無聞,人生真是太過短暫,而在此須臾的年華中,那些能讓自己心痛神馳的人皆已不在人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當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的時候,自己還能重新活一次嗎?重新活一次又有什麼意思,去結識新的朋友,去開墾新的田地,建築新的房屋,營造新的風景,那麼,一層層的舊人舊事舊物,難道真能拋之腦後?那些過往的喜怒哀樂,以人心的柔弱,難道真的能夠恬然承受?不,我認為不能,除非記憶也能重新開始,天地也能重新開闢。我想起在洛陽時,人人傳唱的一首詩,那首詩寫得真好,字字如珠,沁入心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吟道: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萆。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曹節等人的臉上也變得肅穆起來,這倒沒什麼奇怪的,這首詩的好,就算不識字的人也會被打動。只要人會思考,誰個不為這人生的永恆問題愁苦?平時不想這些,不過是被生活和利祿所蒙蔽,無奈罷了。面前的火堆在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靜寂中只能聽見這樣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面突然傳來的一陣長笑將它打斷,它突如其來,讓我周圍每個人都顫抖了一下,而我,不僅僅是顫抖。

  那個聲音笑道:“使君好興致,落拓至此,還有心情吟詩。不過想要厚報,只怕不能了!”

  我感到有一記重錘擊在頭上,一時之間,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夢裡,因為那個聲音對我來說實在過於熟悉,將它燒成灰,也能夠毫不費力地分辨。

  四十 鬼亭解端由

  我們都迅速跳了起來,走到院子裡。

  吱呀的一聲響,院子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隊直立行走的東西,如鬼魂一般,而且不是一個鬼魂,稀稀落落地跟著的,起碼有近十個。就算沒有銀亮的月光,我也能看出第一個就是耿夔,他的一切我太熟悉了。他身後站著的八九個人,全身黑色衣著,每個人的右手都下垂著,各執著一具弓弩,鐵質的弩機發出淡淡的青光,和夜色一樣令人生懼。這些弩並沒有對準我們,箭矢卻已經安置在箭槽中,矢括緊抵著弓弦,繃得緊緊的,只要一抬臂,一扳懸刀,箭鏃就會在箭杆和箭羽的幫助下,閃電般地在空中飛行,射穿一切敢於阻擋它的任何東西,當然也包括人的身體。

  “是耿功曹嗎?君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難道知道我們會迷路,特來相助?”我感覺這串話像濃痰一樣,從曹節喉嚨里飛快地滑出來,他也認出了耿夔。說完這句話,他還特意笑了笑,顯得很親熱,但誰都聽得出,笑聲太假,如果他不是蠢貨,就一定知道耿夔這麼晚跟來,絕不是怕我們迷路。他大概猜測,耿夔一定是企圖把我這個昔日的主君劫走。當然,我的腦子不會像他那麼幼稚。

  耿夔一擺手:“這裡沒你說話的地方,你和你的幾個下屬閉住嘴巴,我要和我的主君說話!”

  曹節尷尬地哦了一聲,環視他的五個下屬,忍氣吞聲地緘默了。我望著耿夔,月光在他臉上起伏不定,顯得有些詭秘。我默不作聲,腦子裡高速轉動,推測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我突然想起阿蕌臨死前對我身邊兩個掾吏的評價,她說任尚為人確實仁厚,耿夔這個人卻有點難以捉摸。我笑她多心了,並把我和耿夔交往的經歷一一對她陳述,她雖然不再說什麼,但眼神告訴我,她並沒有心服口服。我想,這大概因為晏兒的死是因為耿夔的玩忽職守,她免不了對之抱有成見的緣故罷。然而這個理由我不想對她細細分析,那些悲慘的事,能不提就儘量不提。如今看來,阿蕌的直覺是有道理的,只是,耿夔到底有什麼問題呢?

  這時他緩步走到我的面前,笑道:“使君不想問我一點什麼嗎?”我忽然想通了什麼,轉而又感覺有點糊塗,接著腦子裡又閃過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是一片漆黑。我望著耿夔的面龐,雖然和我靠得那麼近,卻變得非常陌生。我感覺他絕對不是和我相交了近十年的人,絕對不是那個我可以生死相托的忠臣,然而不是他,又能是誰?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耿夔,這點是不用懷疑的。

  “你想告訴我什麼?”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似的,我們自動放棄了早晨離別時的那種死友般的親密,好像變成了完全陌生的兩個人,而且是帶有敵意的兩個陌生人。短短一個白天,五六個時辰,讓我們的距離相隔了十萬八千里,實在有些駭然。

  耿夔對自己身後黑衣人中的某一個招手道:“你過來,給使君看看。”

  一個身材略胖的人走了出來,他臉上還帶著諂媚的笑容:“拜見使君,不知使君還能否認出小人?”

  我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座山峰突然崩塌了一般,恍然中把很多事情連接起來了。在月光下,雖然他的面容看得並不真切,但這抹諂媚的笑容卻因為它的獨特,讓我難以忘懷。草叢裡青蛙不停地呱呱叫著,還有一種發出“唧唧”叫聲的東西,蒼梧人說是蚯蚓。我想起了那個雨夜之後,我在鵠奔亭的院子裡凝視被踏扁的蚯蚓,龔壽也是帶著這樣諂媚的笑容看著我。那個不久前被我殺死在高要縣的胖子,絕對不是眼前這個傢伙。

  “使君認出我來了罷。”他仍舊笑得很甜。

  “那又怎麼樣?”我道,腳卻不住地發抖。

  耿夔道:“不要問他,他是個冷血的豎子,就算知道自己殺錯了人,也不會在意的。頂多想再補殺了你,就覺得是償還他所做錯的一切了。可惜,他現在做不到了,使君,很遺憾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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