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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叫“火線入黨”,她也說不清,我也不明白。反正從此以後,每逢“運動”,她就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她工作認真盡力是不用說的;至於四清工作的繁重,生活的艱苦,她直到十多年後才講故事般講給我聽。當時我支援她的需求,為她買過許多年畫和許多花種寄去。她帶回一身虱子,我幫她把全部衣服清了一清。

  阿瑗由山西回京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山西武鄉城關公社的學校里一群革命小將來京串聯,找到錢瑗老師,討論如何揪斗校長。阿瑗給他們講道理、擺事實,說明校長是好人,不該揪斗。他們對錢老師很信服,就沒向校長“鬧革命”。十年之後,這位校長特來北京,向錢瑗道謝,謝她解救了他這場災禍。

  八月間,我和鍾書先後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們,而她屬“革命群眾”。她要回家,得走過眾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寫好一張大字報,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劃清界線,貼在樓下牆上,然後走到家裡,告訴我們她剛貼出大字報和我們“劃清界線”———她著重說“思想上劃清界線”!然後一言不發,偎著我貼坐身邊,從書包里取出未完的針線活,一針一針地縫。她買了一塊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縫,為媽媽做一套睡衣;因為要比一比衣袖長短是否合適,還留下幾針沒有完工。她縫完末後幾針,把衣褲疊好,放在我身上,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大包爸爸愛吃的夾心糖。她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把糖一顆顆剝去包糖的紙,裝在瓶里,一面把一張張包糖的紙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藏入書包,免得革命群眾從垃圾里發現糖紙。她說,現在她領工資了,每月除去飯錢,可省下來貼補家用。我們夫妻雙雙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發生活費若干元,而存款都已凍結,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實在很緊。阿瑗強忍住眼淚,我看得出她是眼淚往肚裡咽。看了阿瑗,我們直心疼。

  阿瑗在革命陣營里是“拉入黨內的白尖子”,任何革命團體都不要她;而她也不能做“逍遙派”,不能做“游魚”。全國大串聯,她就到了革命聖地延安。她畫了一幅延安的塔寄給媽媽。“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告訴我說,她一人單幹,自稱“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贊助哪派,還相當受重視。很難為她,一個人,在這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沒犯錯誤。

  我們幾個月後就照發工資,一年之後,兩人相繼“下樓”———即走出“牛棚”。但我們仍是最可欺負的人。我們不能與強鄰相處,阿瑗建議“逃走”;我們覺得不僅是上策,也是惟一的出路。我們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九日逃到北師大,大約是下午四時左右。

  我們雇了一輛三輪汽車(現在這種汽車早已淘汰了),顛顛簸簸到達北師大。阿瑗帶我們走入她學生時期的宿舍,那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間,在三樓,朝北。她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左鄰右舍都出來招呼錢瑗。我們還沒走進她那間陰寒髒亂的房間,樓道里許多人都出來看錢瑗的爸爸媽媽了。他們得知我們的情況都伸出援助之手。被子、褥子、枕頭,從各家送來;鍋碗瓢盆、菜刀、鏟刀、油鹽醬醋以至味精、煤爐子、煤餅子陸續從四面八方送來,不限本樓了。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們心上舒坦又溫暖,放下東西,準備舀水擦拭塵土。

  我忽然流起鼻血來,手絹全染紅了。我問知盥洗室在四樓,推說要洗手,急奔四樓。鍾書“拙手笨腳”地忙拿了個小臉盆在樓道一個水龍頭下接了半盆水給我洗手。我推說手太髒,半盆水不夠,急奔四樓。只聽得阿瑗的朋友都夸“錢伯伯勞動態度好”。我心裡很感激他,但是我不要他和阿瑗為我著急。我在四樓盥洗室內用冷水冰鼻樑,冰腦門子,乘間洗淨了血污的手絹。鼻血不流了,我慢慢下樓,回到阿瑗的房間裡。

  阿瑗見我進屋,兩手放到背後,說聲:“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她的屋裡那麼髒又那麼亂,做夢也沒想到媽媽會到這間屋裡來收拾。

  我愛整潔;阿瑗常和爸爸結成一幫,暗暗反對媽媽的整潔。例如我搭毛巾,邊對邊,角對角,齊齊整整。他們兩個認為費事,隨便一搭更方便。不過我們都很妥協,他們把毛巾隨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齊。我不嚴格要求,他們也不公然反抗。

  阿瑗這間宿舍,有三隻上下鋪的雙層床。同屋的老同學都已分散。她畢業後和兩個同事飯後在這裡歇午,誰也顧不到收拾。目前天氣寒冷,這間房只阿瑗一人歇宿。書架上全是灰塵,床底下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阿瑗是美工組成員,擅長調顏色。她屋裡的一切碗、碟、杯、盤,全用來調過顏色,都沒有洗。我看了“大暴露”,樂得直笑,鼻血都安然停止了。

  我們收拾了房間,洗淨了碗碟。走廊是各室的廚房,我們也生上煤爐。晚飯前,阿瑗到食堂去買了飯和菜,我加工烹調。屋裡床在沿牆,中間是拼放的兩對桌子。我們對坐吃晚飯,其樂也融融,因為我們有這麼多友人的同情和關懷,說不盡的感激,心上輕鬆而愉快。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擔心爸爸媽媽受欺負,我們也不用心疼女兒每天擠車往返了。屋子雖然寒冷,我們感到的是溫暖。

  將近冬至,北窗縫裡的風愈加冷了。學校宿舍里常停電。電停了,暖氣也隨著停。我們只有隨身衣服,得回家取冬衣。我不敢一人回去,怕發生了什麼事還說不清。我所內的老侯是轉業軍人,政治上過硬,而且身高力大。我央他做保鏢陪我回家去取了兩大包衣物。他幫我雇了汽車,我帶著寒衣回師大。

  阿瑗有同事正要搬入小紅樓。他的華僑朋友出國了,剛從小紅樓搬走,把房子讓了給他。小紅樓是教職員宿舍,比學生宿舍好。那位同事知道我們住一間朝北宿舍,就把小紅樓的兩間房讓給我們,自己留住原處。

  那兩間房一朝南、一朝東,陽光很好。我們就搬往小紅樓去住,那邊還有些學校的家具,如床和桌子椅子等。原有一個大立櫃搬走了,還留著櫃底下一層厚厚的積土。我們由阿瑗朋友處借用的被褥以及一切日用品都得搬過去。搬家忙亂,可憐的鐘書真是“勞動態度好”,他別處插不下手,就“拙手笨腳”地去掃那堆陳年積土。我看見了急忙阻止,他已吃下大量灰塵。連日天寒,他已著涼感冒,這一來就引發了近年來困擾他的哮喘。

  他每次發病就不能躺下睡覺,得用許多枕頭被子支起半身,有時甚至不能臥床,只能滿地走。我們的醫療關係,已從“鳴放”前的頭等醫院逐漸降級,降到了街道上的小醫院。醫生給點藥吃,並不管事。他哮喘病發,呼吸如呼嘯。我不知輕重,戲稱他為“呼嘯山莊”。

  師大的校醫院和小紅樓很近。阿瑗帶我們到校醫院去看病打針。可是他病的相當重,雖吃藥打針,晚上還是呼嘯。小紅樓也一樣停電停暖氣。我回乾麵胡同取來的冬衣不夠用。有一夜,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衣在屋裡滿地走。我已連著幾夜和衣而臥,陪著他不睡。忽然,我聽不見他呼嘯,只見他趴在桌上,聲息全無。我嚇得立即跳起來。我摸著他的手,他隨即捏捏我的手,原來他是乏極了,打了個盹兒,他立刻繼續呼嘯。我深悔鬧醒了他,但聽到呼嘯,就知道他還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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