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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瑗復學,俄語很順溜地跟上了;不僅跟上,大概還是班上的尖子。她仍然是“三好學生”。“三好學生”跑不了會成共青團員。阿瑗一次回家,苦惱得又迸出了小眼淚。她說:“他們老叫我入團,我總說,還不夠格呢,讓我慢慢爭取吧;現在他們全都說我夠格了,我怎麼說呢?”她說:“入了團就和家裡不親了,家裡儘是‘糖衣炮彈’了。”

  我安慰她說:“你不會和家裡不親。媽媽也不會‘扯你後腿’。”阿瑗很快就成了團員,和家裡的關係分毫沒變。

  她一九五五年秋季中學畢業,考取北京師範大學俄語系。她的志願是“當教師的尖兵”。我學我爸爸的榜樣:孩子自己決定的事,不予干涉。錢瑗畢業後留校當教師。她一輩子是教師隊伍里的一名尖兵。

  鍾書在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雖然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工作並未結束。一九五八年初到一九六三年,他是英譯毛選定稿組成員,一同定稿的是艾德勒。一九六四年起,他是英譯毛主席詩詞的小組成員。“文化大革命”打斷了工作,一九七四年繼續工作,直到毛主席詩詞翻譯完畢才全部結束。這麼多年的翻譯工作,都是在中央領導下的集體工作。集體很小,定稿組只二三人,翻譯詩詞組只五人。鍾書同時兼任所內的研究工作,例如參加古典的《唐詩選注》。

  錢瑗考取大學以後的暑假,一九五六年夏,隨鍾書到武昌省親。我公公婆婆居住學校宿舍。鍾書曾幾度在暑期中請“探親假”省視父母。這回帶了阿瑗回去。

  大熱天,武漢又是高溫地區,兩人回來,又黑又瘦。黑是太陽曬的,瘦則各有原因。鍾書吃慣了我做的菜,味淡;我婆婆做的菜,他嫌咸,只好半飢半飽。爹爹睡覺不分日夜。他半夜讀書偶有所得,就把健汝喚醒,傳授心得。一個欠吃,一個欠睡,都瘦了。

  這時爹爹已不要求鍾書“養志”(養志的弟弟攜家僑居緬甸)。他最寵愛的是“女孫健汝”,鍾書已是四十五十之間的中年人,父子相聚,只絮絮談家常了。爹爹可憐娘寂寞,而兩人很少共同語言。他常自稱“拗荊”。我問鍾書什麼意思。鍾書說,表示他對妻子拗執。我想他大概有抱歉之意。自稱“拗荊”,也是老人對老妻的愛憐吧?

  鍾書阿瑗回京,帶給我一個爹爹給我的銅質鏤金字的豬符,因為我和爹爹同生肖。我像林黛玉一般小心眼,問是單給我一人,還是別人都有。他們說,單給我一人的。我就特別寶貝。這是在一九五六年暑假中。

  一九五七年一、二月間,鍾書惦著爹爹的病,冒寒又去武昌。他有《赴鄂道中》詩五首。第五首有“隱隱遙空碾懣雷”,“啼鳩忽噤雨將來”之句。這五首詩,作於“早春天氣”的前夕。這年六月發動了反右運動,未能再次請假探親。

  那時鐘書的三弟已回國,我公公命他把我婆婆送歸無錫,因她已神智不清。我公公這年十一月在武漢去世,我婆婆次年在無錫去世;我公公的靈柩運回無錫,合葬梅山。

  (十二)

  鍾書帶了女兒到武昌探親之前,1957年的5月間,在北京上大學的外甥女來我家玩,說北大的學生都貼出大字報來了。我們晚上溜出去看大字報,真的滿牆都是。我們讀了很驚訝。三反之後,我們直以為人都變了。原來一點沒變,我們倆的思想原來很一般,比大字報上流露的還平和些。我們又驚又喜地一處處看大字報,心上大為舒暢。幾年來的不自在,這回得到了安慰。人還是人。

  接下來就是領導號召鳴放了。鍾書曾到中南海親耳聽到毛主席的講話,覺得是真心誠意的號召鳴放,並未想到“引蛇出洞”。但多年後看到各種記載,聽到各種論說,方知是經過長期精心策劃的事,使我們對“政治”悚然畏懼。

  所內立即號召鳴放。我們認為號召的事,就是政治運動。我們對政治運動一貫地不理解。三反之後曾批判過俞平伯論《紅樓夢》的“色空思想”。接下來是肅反,又是反胡風。一個個運動的次序我已記不大清楚。只記得俞平伯受批判之後,提升為一級研究員,鍾書也一起提升為一級。接下來是高級知識分子受優待,出行有高級車,醫療有高級醫院;接下來就是大鳴大放。

  風和日暖,鳥鳴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經號召,我們就警惕了。我們自從看了大字報,已經放心滿意。上面只管號召“鳴放”,四面八方不斷地引誘催促。我們覺得政治運動總愛走向極端。我對鍾書說:“請吃飯,能不吃就不吃;情不可卻,就只管吃飯不開口說話。”鍾書說:“難得有一次運動不用同聲附和。”我們兩個不鳴也不放,說的話都正確。例如有人問,你工作覺得不自由嗎?我說:“不覺得。”我說的是真話。我們淪陷上海期間,不論什麼工作,只要是正當的,我都做,哪有選擇的自由?有友好的記者要我鳴放。我老實說:“對不起,我不愛‘起鬨’。”他們承認我向來不愛“起鬨”,也就不相強。

  鍾書這年初冒寒去武昌看望病父時,已感到將有風暴來臨。果然,不久就發動了反右運動,大批知識分子打成右派。

  運動開始,領導說,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內部矛盾終歸難免的,不足為奇。但運動結束,我們方知右派問題的嚴重。我們始終保持正確,運動總結時,很正確也很誠實地說“對右派言論有共鳴”,但我們並沒有一言半語的右派言論,也就逃過了厄運。

  鍾書只愁爹爹亂發議論。我不知我的公公是“准右派”還是“漏網右派”,反正運動結束,他已不在了。

  政治運動雖然層出不窮,鍾書和我從未間斷工作。他總能在工作之餘偷空讀書;我“以勤補拙”,儘量讀我工作範圍以內的書。我按照計劃完成《吉爾•布拉斯》的翻譯,就寫一篇五萬字的學術論文。記不起是1956年或1957年,我接受了三套叢書編委會交給我重譯《堂•吉訶德》的任務。

  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學術論文在刊物上發表,並未引起注意。鍾書1956年底完成的《宋詩選注》,1958年出版。反右之後又來了個“雙反”,隨後我們所內掀起了“拔白旗”運動。鍾書的《宋詩選注》和我的論文都是白旗。鄭振鐸先生原是大“白旗”,但他因公遇難,就不再“拔”了。鍾書於1958年參加翻譯毛選的定稿工作。一切“拔”他的《宋詩選注》批判,都由我代領轉達。後來因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環樹等對這本書的推崇,也不拔了。只苦了我這面不成模樣的小“白旗”,給拔下又撕得粉碎。我暗下決心,再也不寫文章,從此遁入翻譯。鍾書笑我“借屍還魂”,我不過想藉此“遁身”而已。

  許多人認為《宋詩選注》的選目欠佳。鍾書承認自己對選目並不稱心:要選的未能選入,不必選的都選上了。其實,在選本里,自己偏愛的詩不免割愛;鍾書認為不必選的,能選出來也不容易。有幾首小詩,或反映民間疾苦,或寫人民淪陷敵區的悲哀,自有價值,若未經選出,就埋沒了。鍾書選詩按照自己的標準,選目由他自定,例如他不選文天祥的《正氣歌》,是很大膽的不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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