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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萬”字,便張大著嘴,將“歲”字堵在口中,緩慢地倒下身去。不要向前撲倒。一定要向後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時一定要伸展開雙臂。緩慢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屍體要呈“大”大形,倒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我正徒自想得海闊天空,幾輛裝甲車和坦克從倉庫里開了出來。大本營的裝甲車坦克是足夠自衛用的。

  高牆外,“捍聯總”的喇叭在喊叫:“炮匪們聽著,我們知道你們現在是演‘空城計’,趕快打開大門投降吧!否則我們攻進去,絕沒有你們的好下場!……”

  高牆內,“炮轟派”的喇叭也響了:“耗子兵們聽著,你們有膽量就進攻吧!我們眾志成城,視死如歸!……”

  前後大門打開了。

  “捍聯總”們吶喊著沖了上來,但一見出現在門口的是裝甲車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裝甲車向夜空掃she了一陣機槍。

  槍聲過後,牆內牆外一片寂靜。

  “捍聯總”們悄悄撤走了。

  “炮轟派”的裝甲車和坦克卻一直象把門獸,堵在前後大門口。然而都不敢麻痹。怕“捍聯總”們是疑兵之計,再次襲擊。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頂事的女人,被勸說著帶了所有的孩子們睡覺。

  凌晨時分,“炮轟派”的大部隊回“營”了。也就回了他們的戰友——十一個活的,六具屍體。四人是被毒打至死。兩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樓自殺的。

  被就回的人中據說包括“炮轟派”總司令馮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還遭到假活埋的威脅。埋至胸口,讓他承認“炮轟派”是反動組織,以司令的名義宣布解散。他寧死不屈。真的寧死不屈。大概因為他是“炮轟派”的司令,“捍聯總”沒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從坑裡挖了出來……那天晚上人太多,情況也太混亂,我們竟沒能榮幸地見到這位寧死不屈的馮司令。

  大本營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籠罩著復仇的強烈氛圍。

  頭頭們當即開會,十幾分鐘後就作出決定——舉行示威遊行。

  於是許多人又開始忙忙碌碌地趕製擔架,做花圈,寫輓聯,剪黑紗。

  九點,幾千人的示威遊行大軍開出了“哈一機”。照例是前面裝甲車和坦克開路。裝甲車頭十字交叉披著黑紗,交叉點是一朵洗衣盆那麼大的潔白的紙花。坦克罩著白布。這一次出動四輛裝甲車,四輛坦克。不擎紅旗。只擎白布挽幛和白布喪幡。頒布了紀律,不喊口號,不唱歌,一切行動聽指揮。出於“哀兵戰術”的考慮。真正的“哀兵戰術”。六具屍體放在擔架上,以白布罩之。幾十名身強力壯者輪番抬。白布挽幛上寫著的一行濃墨大字是——為死難烈士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人人胸戴白紙花,臂戴黑紗。大隊人馬莊嚴肅穆,沉痛無聲,浩浩蕩蕩地向市內行進。

  一進入市區,廣播車內就放出了哀樂。隊伍隨著哀樂的旋律走。交通為之中斷,圍觀者人山人海,似乎傾城出動。哀兵戰術

  隊伍一直行進到省“革命委員會”樓前,坦克的炮筒緩緩揚起,對準了摟正面。據說那天省“革命委員會”預感到事態發展嚴峻,正在開會,從窗口望見裝甲車和坦克開路的示威對伍出現,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離開了會場,坐進各自的小汽車內倉惶而逃。公務員們一時沒個逃處沒個躲處,就打開幾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們的白色工作服搖動不止。

  “讓潘復生站到窗口來!”

  “潘二嫂”凌厲的聲音從“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傳了出來。

  一筆寫不出兩個潘。按說他們是一家子。階級鬥爭不可調和,正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而潘復生究竟代表哪個階級,“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個階級,則是今天也說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筆糊塗帳,死者儘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揚“文攻武衛有理”,後來又說:“武鬥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該,死得比家雀毛還輕!”反正她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怎麼說怎麼有理。可悲可憐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憐的是死者的妻子兒女父親母親。在武鬥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務員衝著外面喊:

  “潘復生早走了!常委們早走光啦!”

  “千萬別開炮呀!我家裡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炮轟派萬歲!炮轟派萬萬歲啊!”

  不開炮,“炮轟派”豈能善罷甘休?

  轟!……

  轟!……

  轟!……

  “炮轟派”真正炮轟“東北新曙光”了!

  接連六炮——對空放了六發演習彈。

  如果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都在樓內,是否往炮膛內裝填真炮彈,就無從知道了。

  隔了一陣,又是六炮。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來,哪一年國慶哈爾濱也沒放過禮炮。老百姓們可算聽到炮響,見識坦克開炮的情形了!

  有一發炮彈擊中樓頂的避雷塔。儘管是演習彈,也將避雷塔擊倒了。

  樓內傳出一聲聲女人恐懼的尖叫……

  也巧,姜叔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發現了我,將我扯出了“炮轟派”的隊伍,說:“你跟我回家去!”

  我說:“不,我要和‘炮轟派’勝利在一起!失敗也失敗在一起!”

  他說:“你是想要了你媽的命呀!你媽都快為你急瘋了你知道不?”

  我說:“姜叔你回去告訴我媽,我梁曉聲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他兇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著棉帽子,帽耳朵護著臉,臉倒沒被他扇疼。不過他使勁太大,扇了我一個趔趄。

  “炮轟派”隊伍中立刻跨出幾條大漢,圍住他喝問:“你為什麼打我們的人?!”“你年紀不輕的一個人,怎麼動手打小孩?!”

  姜叔用他那帶有濃厚山東腔的語調說:“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來。

  幾條大漢問我:“他真是你叔麼?”

  “是親叔麼?”

  姜叔搶著回答:“真是,真是,親叔,親叔……”

  他們對他喝道:“沒問你!”

  我說:“是我叔,是親叔……”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承認他是我親叔了。

  姜叔又陪著笑臉說:“他昨晚沒回家,他媽快急瘋了!您幾位看,是不是讓俺帶他回家呢?……”

  那幾個漢子就對我說:“你回家吧,再別到我們那裡去了!……”

  姜叔不等人家把話說完,連聲道:“多謝,多謝!……”拽著我的手就將我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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