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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走!”

  那幾條漢子又喝住了我們。其中一個向我們走來。

  姜叔一臉忐忑之色,小心地問:“不是您們讓我們走的麼?”

  那人指著我說:“就他這樣子,碰上‘捍聯總’,還能回到家麼?”說著,從我胸前取下了白紙花,從我臂上取下了黑紗,揣入他自己兜里。

  ……

  回到家,見了母親,嚇我一跳。僅隔一夜間,母親變得幾乎使我認不出了。她頭髮凌亂,雙眼紅腫,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沒洗。母親她起碼老了十歲。

  母親好象也認不出我來了。母親的眼神兒直勾勾地瞪著我。不打。不罵。不說話。就那麼瞪著我。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

  母親瞪了我許久才說:“他姜叔,讓他走,隨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他不是我的兒子!”

  姜叔對我說:“還不快向你媽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我低聲說:“媽:我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母親卻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別向我保證!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兒子!”不由分說,將我推出了家門外。

  姜叔也跟到了外邊,訓我:“你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麼樣!你要是把你媽氣瘋了,你們一家兩個瘋子,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對得起你爸麼?對得起你弟弟妹妹麼?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兒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斷你腿!”

  他訓了我一通,又進屋去勸母親。

  一會兒,弟弟出來了,手中拿著煤棚的鑰〔是匕〕,怨恨地對我說:“媽叫我把你鎖在煤棚里!”

  我一言不發,乖乖跟在弟弟身後,聽任弟弟把我鎖進煤棚。

  我蹲在煤棚一個不透風的角落思過。

  “大串聯”的兩個月加上投奔“炮轟派”的一夜,我確是在把母親一步步往瘋路上推呀!

  可憐天下母親心!

  可憐“文化大革命”中的母親們的心!

  直到半夜,弟弟才將我從煤棚放出來。

  一進屋,母親就對我喝道:“跪下!”

  我雙膝跪在了母親面前,不敢抬頭。

  “你知錯不知錯?”

  “媽,我知錯了……”

  “真知錯假知錯?”

  “媽,我真知錯了……”

  “那你就別怪媽了!老三,拿剪刀來!”

  咔嚓!咔嚓!咔嚓……

  我的頭髮,被母親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下,紛紛落地。

  “把鞋脫了!”

  我脫下了棉膠鞋。

  母親又將我那唯一的一雙棉膠鞋的後幫剪掉了,使那雙棉膠鞋變成了一雙棉拖鞋……

  第二天早晨,我趿著那雙棉拖鞋走到破鏡子前一照,見頭髮被母親剪成了“鬼頭”。我注視著鏡中那瘦削的表情木然的少年的臉,心中湧起了真正的悲劇意識……

  “炮轟派”們終於使中央文革也震怒了。

  “中央文革”指示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乃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一條語錄。

  一天深夜,我們全院的人都被槍炮聲驚醒了。

  盧嬸懷抱著最小的孩子,象一隻恐懼的母猴,在院子裡到處亂竄,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槍炮聲一陣比一陣密。一束束火紅的彈道劃破夜空。

  正是中蘇關係緊張到一觸即發的年代,全院的人都以為是蘇聯軍隊不宣而戰了呢!驚慌得程度不必描繪,可又不知是逃命對,還是守著家對。

  整條胡同騷亂起來。

  街道主任陪著一位軍人出現在院裡。

  街道主任對眾人安撫道:“都別慌,都別怕!有什麼可慌有什麼可怕的?今天夜裡攻打‘炮轟派’們的老窩!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的槍炮聲!都到院外去集合,請省軍區的李幹事給我們講話!……”

  院裡的人就走向院外,跟著胡同里的人往胡同口走。附近幾條街道的人都聚集在我們胡同口的一片開闊地。靜聽省軍區李幹事宣布省軍區省“革命委員會”的聯合通知:一、“炮轟派”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組織。二、一切參加過“炮轟派”的人,限三日內,必須向所在單位或街道委員會主動投案自首。三、“炮轟派”的頭頭,全屬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要犯。揭發者有功,捉拿歸案者有大功。同情者有罪,包庇窩藏者有大罪,也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槍聲炮聲直響到“東方紅城”出現了“新曙光”才漸漸稀落。

  那天夜裡有近萬人攻打“哈一機”、“哈師大”等幾處“炮轟派”的“據點”。他們由“捍聯總”的“敢死隊”、工廠里的學徒工、郊區的農民和省軍區的戰士組成。凡參加攻打的郊區農民,每人發十元錢,也有說發五元錢的。工廠里的學徒工提前轉正。“捍聯總”的“敢死隊”和省軍區的戰士們得到什麼具體的好處和犒勞,就不知內情了。那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槍、真炮、真子彈和真手榴彈。預先派出偵察員實地偵察。並由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和省軍區作戰處的參謀們制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

  “哈一機”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哈師大”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所有的“炮轟派”據點在那一天夜裡全被攻陷了。

  守方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也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身亡者追認為烈士,其家屬享受烈士家屬待遇。

  守方身亡者死有餘辜,其家屬為他們承擔“現行反革命家屬”的罪名。

  有人說那天夜裡雙方共死了十幾人。也有人說不止十幾人,而是幾十人。究竟死了多少人,無法確知。但雙方都死了人是無疑的。

  “炮轟派”那天夜裡將全部裝甲車和坦克都盡數發動了起來,準備全軍覆滅,決一死戰。後來是幾個頭頭們決定,宣布無條件投降。

  他們宣布時說:“我們有罪,讓我們幾個人來承擔這一武鬥事件的歷史罪名吧!讓歷史的法庭只審判我們吧!……”

  “炮轟派”們被命令高舉雙手排隊投降,每人身上都至少挨了一刺刀,女性也不例外……

  范正美和馮昭逢在掩護下逃離“東方紅城”,赴京請罪,替廣大“炮轟派”向“中央文革”墾求對廣大“炮轟派”群眾恕免專政……

  “潘二嫂”當天被捕,投入監獄。幾日後召開了全市公審大會,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宣判死緩。

  據說她在公審大會上不卑不亢,一切罪名俱認不諱。不失以往辯論風度。宣判後,她慷慨陳詞,企圖替廣大“炮轟派”群眾進行申訴,剛說了幾句話,便被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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