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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悄悄離開家,與我的“炮匪”夥伴們會合在一起,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哈一機”外,摸過“捍聯總”的封鎖線,由一個下水道口涉著齊胸深的污水鑽入了“哈一機”圍牆內。

  “炮轟派”的第一“根據地”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四輛裝甲車三輛坦克成兩列停在大門前,仿佛只要一聲令下,就破門衝出。數千人頭戴柳盔,手持大棒,嚴陣以待。另有三百餘名“別動隊”員,荷槍實彈,分乘六七輛卡車,個個臉上是肅穆的敢死神情,如同箭在弦上,引而不發。

  原來“炮轟派”的一支“別動隊”在執行“特別行動”時,受到“捍聯總”襲擊,盡數被俘,據“內線”報信,連日來倍受拷打,仍囚禁在某大學地下室。

  他們要去營救戰友。

  我們剛鑽出下水道,便被發現,押到了一個女頭頭跟前。

  她面容清秀,英姿颯慡。穿一套無領章無帽徽的男式棉軍裝。

  她問:“你們從下水道鑽這裡來幹什麼?”

  我們齊聲回答:“堅決要求參加‘別動隊’!”

  她又問:“你們不是‘炮轟派’,要求參加‘別動隊’幹什麼?”

  我們七言八語告訴她,我們是“炮轟派”。

  “什麼人批准你們加入了‘炮轟派’的?”

  “沒誰批准,我們同情你們,我們自己批准自己是‘炮轟派’了!”

  一個夥伴振振有詞地回答。

  她微笑了,轉身望著她的部下們,大聲說:“聽清楚了嗎?連這幾個中學生也同情我們了!我們的處境真落到這般田地麼?”

  她的部下們卻一個也沒笑,異口同聲回答:“有我無敵!有敵無我!浴血奮戰!死而後已!”字字鏗鏘,顯示出堅如磐石的意志。

  她又轉身望著我們,充滿自信地笑道:“你們也聽清楚了麼?‘炮轟派’並不認為自己可憐呀!”

  我們爭搶著回答她,正因為“炮轟派”在強權鎮壓下不屈不撓,我們才由衷地敬佩“炮轟派”!我們既然投奔“炮轟派”而來,就絕不回去!我們要和他們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我們呈出血書交給她。

  她看了一會,似乎大受感動,遞給另一個人看。

  那人看完,傳給第三個人。

  我們的血書在“炮轟派”的隊列中一一傳閱。

  忽然隊列中有人帶頭高呼口號:“打倒潘復生!救回我戰友!”

  大棒擎舉如林,數千人連聲高呼:“救回我戰友!打倒潘復生!打倒汪家軍!打倒耗子兵!”

  省軍區司令員汪家道又是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故“炮轟派”稱省軍區為“汪家軍”。

  “捍聯總”捍衛“東北新曙光”,“曙”字被“炮轟派”貶為“鼠”字,故“炮轟派”稱“捍聯總”為“耗子兵”。

  我們的棉褲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濕了,直到我們的一個夥伴凍昏過去,才使他們發現。

  她趕快命令一個人:“帶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幾套棉衣給他們換上!”

  於是我們被帶到“哈一機”的職工浴池去洗澡。

  等我們洗完熱水澡,換上替我們找來的“炮轟派”孩子們的衣服走出浴池,偌大的院子裡已空寂無人。

  我們奇怪地問人都到哪裡去了?

  帶我們洗澡的那個人說:“去營救我們的戰友!今天是我們的一次大規模行動,一定要給潘復生一次嚴厲警告!”

  我們質問,為什麼不等等我們。

  他說:“這不是兒戲,有生命危險!頭頭命令不許讓你們跟去!”

  我們正是為了要冒幾次生命危險才來投奔他們的,趕上了這樣一次機會卻沒讓我們去!我們又遺憾又憤怒,質問是哪個頭頭的命令?

  他嚴肅地回答道:“是潘二嫂的命令!”

  “潘二嫂?就是‘黑大’那個潘二嫂?”

  “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員會’門前為‘炮轟派’家屬募捐那個潘二嫂麼?”

  “就是剛才跟我們說話的那個女頭頭麼?”

  他告訴我們,正是。

  我們見到了“潘二嫂”!而且還跟她說了話!我們一個個都感到榮幸極了!這稍稍彌補了我們因為錯過了一次出生入死機會的遺憾。

  “潘二嫂”在我們心目中是比“阿慶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雙全的“炮轟派”女豪傑!

  “潘二嫂”是她的綽號。她是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並沒結婚。何以被她的“炮轟派”戰友們稱為“二嫂”,我們則不得而知了。

  一次,“炮轟派”的廣播車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鬧市區相遇。所謂“仇人對面,分外眼紅”。但那一次雙方展開的是一場文斗,不是武鬥。

  “捍聯總”的廣播車內坐的是一名男廣播員,手中拿著厚厚的一份廣播稿,照稿宣讀。

  “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坐的是“潘二嫂”,手中無稿。

  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無稿,優勢似乎全在“捍聯總”一邊。

  “潘二嫂”雖然無稿,卻鎮定自若,唇槍舌劍,出口成章,滔滔不絕,遣詞用句,尖刻辛辣,應答質問,邏輯清晰,冷嘲熱諷,幽默百出,引馬恩列斯之經,如數家珍,據古今中外之典,似文在目。持續三個多小時的一場車頭抵車頭的辯論,甘拜下風的倒是“捍聯總”!里三層外三層站在人行道上看熱鬧的市民,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掌聲中狼狽地退到一個街口,拐彎開走了。

  從那一天起,“潘二嫂”三個字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幾乎傳遍整個“東方紅城”。連“捍聯總”的許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認全市休想找得出一個能辯論得過“潘二嫂”的人!

  據說潘復生在省“革命委員會”的常委會議上也曾講過:“象‘潘二嫂’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誰能把她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誰就等於為我們的新政權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棄暗投明,我潘復生保證給她個省‘革命委員會’常委當,即使她要當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也是可以考慮的!”

  又據說還真有人去拉攏過她,遭她嚴詞拒絕。

  她是個死硬到底的“炮轟派”。

  後來她時常帶領“別動隊”在全市各處演講,為“炮轟派”募捐。

  我曾遠遠地聽過一次她的募捐演講:

  “公民們,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們伸出求援的雙手!正義之神在我和你們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視著我和你們。誰沒有妻子兒女?誰沒有父親母親?‘捍聯總’對我‘炮轟派’實行種種封鎖,妄圖將我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炮轟派’戰士個個死不足惜,但我‘炮轟派’戰士的妻子兒女是無辜的,他們的父親母親是無辜的!他們無辜的妻子兒女和無辜的父親母親陷於饑寒交迫的境地,因為參加了‘炮轟派’的工人兄弟們的工資早已被停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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