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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毛主席摘下軍帽,在天安門城樓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揮了一下,又揮一下,並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紅衛兵萬歲!”

  “林副統帥”也摘下了軍帽,也來回揮了兩下,由於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門城樓欄杆所擋,又想像毛主席那樣大幅度的揮動,卻不能夠,仿佛居高臨下的撈取什麼似的。

  他也高呼:“紅衛兵萬歲!紅衛兵萬萬歲!”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著魔了!萬語萬言變成了一句話,有拍節地喊叫: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成千上萬條手臂,揮動成千上萬本寶書。“紅雨隨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又開始播音:“紅衛兵小將們,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請繼續往前走,請發揚崇高的革命風格,使後面的小將能夠順利地通過天安門,幸福地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

  女播音員廣播完,男播音員接著廣播,語意相同。

  一股人流以湍水決堤之勢洶湧過來,沖走了廣場上累卵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積石累卵。

  我隨被沖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電報大樓,才算能夠選擇方向自己步行了。

  人們好象一離開天安門廣場,一離開那種人的漩渦,那種如夢如幻的場面,頓時也就個個全部恢復了常態,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檢閱是一個“任務”,他們盼望的這一天實際上是盼望早點完成這個“任務”。完成了這個“任務”他們就可以離開北京去上海,去廣州,去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們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

  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今天他們如願以償,“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與其說興福,毋寧說輕鬆。

  許許多多紅衛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兩隻鞋都被踩掉了,光著雙腳從哪裡來的走回哪裡去,一個個“赤腳大仙”般招搖過市。有的被踩掉了一隻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著腳上的一隻,怪滑稽的。沒遭到這個“損失”的,就瞧著他們的笑話,揶揄著他們大尋開心。

  我光著雙腳回到了地質博物館,為自己“損失”了一雙半新的“解放”鞋悶悶不樂。更是發愁,因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親。父親很久沒往家中寫信了。我要親眼看到他現在的“下場”怎樣。倘他在受折磨,我決心留在他身邊,陪伴他,給他些慰藉。總不能光著腳出現在父親面前,使父親見了我傷心啊!

  正愁得沒法兒,一個上海的紅衛兵,湊過來與我商議,要拿一雙新布鞋,換我搶到手那塊礦石。

  那是很好的紀念品。但換一雙新布鞋還是很合算的。遺憾的是他那雙布鞋我穿著太大。

  我遺憾了半天,他也遺憾了半天。

  傍晚,聽人說,首都體育場(或者是另一個體育場,記不清了)擺滿了鞋,在被檢閱中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認領。

  吃過晚飯,光著雙腳去了體育場。偌大的足球場地上,一圈一圈擺了幾十圈鞋,起碼兩三千隻。還真有不少紅衛兵去認領。

  天色以暗,我從最外圈繞到最里圈,沒尋找到我那雙鞋。那是“解放”鞋的時代,兩三千隻中,半數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絕不可能成雙成對地擺在一起,哪裡辯認得出來呢?

  一個毛主席的“小老鄉”對我說:“尋么子麼,哪雙‘孩’合腳,穿去就是了喲!天下紅衛兵一家子嘛,你穿我麼我穿他!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麼,莫啥子關係喲!”

  受他啟發,一隻只往腳上穿,試了二十來只,終於兩腳都選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樣的“解放”鞋,很新。舊鞋換新鞋,占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後來者一眼認出,忙不迭地就離開。

  乘錯了車,又到了天安門廣場。檢閱早已完畢,仍有不少人,在紅牆下幹著什麼。走近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紅牆上的紅粉。抹了,再往筆記本上按下一個個指印或掌印。不消問,那也是一種留取紀念的方式。紅牆人手夠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底色,難看極了。

  我也擠上去抹。抹了一手紅粉,才想起身上跟本未帶筆記本。覺得沒趣,又無處洗手,更無手絹(十七歲的我還不懂隨身帶手絹是一種文明的教養),從地上撿起團骯髒的紙擦擦了事。

  又見一群人忽地圍攏起來。不免又好奇。又擠進人牆看究竟。原來被圍攏的是兩位蒙古少女。圍攏他們的人認定她們是“糙原英雄小姐妹”——兩位為救集體的羊群而與暴風雪博鬥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紛紛將筆記本和手絹塞給她們,讓她們用蒙文簽名留念。她們不懂漢話,也不會說漢話,卻明白人們的意思,認認真真地用蒙文簽名,滿足大家的心愿。

  人們中有一個大煞風景地說:“她們不是‘糙原小姐妹’,我從《人民畫報》上見過‘糙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長得跟她倆完全不一樣!”

  這話引起了眾怒。大家認為她們就是“糙原小姐妹”,他卻道不是!掃大家的興!真是罪該萬死!

  “是!當定是!”

  “你胡說!”

  “你別有用心!”

  “你是真紅衛兵還是冒牌的紅衛兵!”

  眾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趕緊離開了。

  誰破壞了群眾的某種情緒,誰就成了群眾的敵人。即使明知群眾在自欺欺人,也千萬不要點破。點破了,沒有好下場。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更多的時候是不但甘於而且樂於自欺欺人。因為自欺欺人的辦法可使沒意義沒意義的某些事變得有意義有意義。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善於尋找到各種他們認為有意義有意義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眾認為,凡是毛主席語錄,不論刷寫在牆上的或是印在紙上的,同時都應該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頭像,於是便會組織起來,用硬紙板鏤刻了毛主席的各種頭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牆有語錄,便“製作”上一個毛主席的頭像。還寄聯名公開信與《人民日報》,於是《人民日報》頭版的語錄欄左上角,從此也有了毛主席頭像。於是全國各省市地縣的報紙以及各紅衛兵組織的戰報、傳單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頭像。沒有這一類有意義的事層出不窮,革命群眾就會漸漸感到“文化大革命”沒多大意思了。

  我雖然沒帶筆記本,但又不甘錯過機會,靈機一動,脫了外衣,打手勢讓“糙原小姐妹”往我背心上寫字,並指指天安門城樓,舉起雙手跳躍兩次,意思是讓她們寫“毛主席萬歲!”

  也不知她們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反正她們點了點頭。

  於是我向她們背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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