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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雙唇緊抿著,仿佛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吶!"小司機"嘭"地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

  "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

  "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

  "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裡十幾戶人家唯一的一處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為了那一處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車掉過頭我才看出有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體而建造。

  用的便是山石,和山體成一色,仿佛皆渾然一體。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於雨中的幻影……

  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

  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山裡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心裡默默地說:蛙妹子,等山裡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親自歸來的……

  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這雨啊……

  還有那一首《故鄉》啊……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裡去看"表弟"。

  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產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性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里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隻饑寒而膽怯什麼的狼在悲嘯。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處,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和著一股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布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仿佛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國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為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仿佛隨時都會將門關上。仿佛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我說找我"表弟"。

  他說:"哦……

  你是……

  我知道你是誰了……

  進……

  來吧……

  別……

  別踩了……

  這兒……

  "他已經醉得言語不清。

  我搖了搖頭。

  我說:"表弟,你出來一下!"說時,我還沒看見"表弟"在哪兒。

  垂在二層鋪上的頭抬了起來--"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著我。

  我已全沒有了訴說的願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從二層鋪下來了。

  我認為那不應該是他。無論如何他沒有這一種自虐的權力。

  似乎,我又聽到了那一首《故鄉》:山裡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隱隱地傳將來……

  "表弟"雙臂撐著鋪,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說出。

  一張嘴時險些吐了。雙臂一分,又撲在鋪上。我沒進宿舍。

  我對扶著門的學生說:"他清醒了之後告訴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訴他,以後再也不要找我了!"我說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來了。

  我當然明白她為何而至。便將母親支到另一個房間,給她造成無所顧忌的機會。

  "你,"她用一根手指,凜凜地指著我,很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那麼嚴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話,等於當著他好幾位同學的面,扇了他耳光!"我也很生氣地說:"索瑤,在我家裡,你別這麼質問我。否則我把你請出去!"她垂下了頭。

  沉默片刻,她抬頭注視著我,又低聲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慣的,我也看不慣……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這麼說就證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問題!他的那些同學們與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跟他們一樣!別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殘,可以自殺!但是他不能!他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了,他還有良心麼?他還對得起誰?連你也對不起!……

  "我激動起來。

  索瑤卻依然鎮靜。

  她仍注視著我。

  她說:"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嗎?你理解他們的心情嗎?學校已經向他們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們自找出路。他們都四處碰得暈頭轉向了!他,他是和別人不一樣。他怎麼能和別人一樣呢?他繼母病了。為了給家裡寄點兒錢,為了在大學裡堅持到最後,他瞞著我去賣過血啊!已經賣過兩次了……

  ""什……

  麼?……

  "她將兩張薄薄的單據遞給我看。

  她說:"這是我無意中,從他的一本書里發現的。當時我眼淚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搶,只要別殺人放火,只要別偷別搶比他活得更難的人,我全理解……

  "索瑤她淚潸潸然。

  "血……

  這怎麼可能?血……

  血不是隨便買,隨便賣的啊!……

  "我有些無法相信。

  "學校規定,義務獻過一次血的,在校期間,永不獻第二次了。他已經獻過一次。這次又獻。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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