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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頂替別人的名字多獻一次……

  一次二百元的營養補助費……

  這和賣血有什麼區別?……

  "我低下了頭。

  山裡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

  從極遙遠極遙遠的某處,帶著大山裡的陰瘴,似乎又隱隱地聽到那聽了讓人直想哭的《故鄉》……

  我不願抬頭,使索瑤看見我的一雙眼。

  我問:"你為他操心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她說:"還沒著落……

  原先答應了的人,現在都不行了。

  連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無把握……""那……怎麼辦?……

  ""我想,能分到省里市里,他也會知足的。你不是剛從他那個省回來麼?表哥,求你,也替他寫幾封信投石問路吧!"我說:"我會的。"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覺得,她仿佛在以這一細小的親昵的舉動,進一步使我明白,我已和她訂立了某種神聖的盟約。

  索瑤走後,母親鄭重地告誡我:"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人人都是別人命里的人。人人命里都有三種人--小人,貴人,和同命人。你答應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辦。辦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里的貴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應了,心裡卻不想辦,只不過拿話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里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別人命里的小人,你命里的小人就會坑害你。這都是有定數的。

  你可別不信媽的話!"我也鄭重回答母親:"媽,我信就是了。"當天我就東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寫了六七封信……

  母親在北京住得越來越感到寂寞,終于堅定地要回哈爾濱去了。

  我陪母親回哈爾濱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復。我將信一封封收留著。

  我想,我得對索瑤,對我自己的話有個嚴肅的交待。儘管哪一封信也沒帶來福音……

  母親一到哈爾濱,"白內障"眼病癒發重了。我因此而在哈爾濱滯留了近兩個月。這期間奔波於各醫院,竟將"表弟"、"表妹"兩個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將所應之事全淡忘了。母親的雙眼手術後,視力漸漸恢復,有一天懸掛地問起,我內疚無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說"表妹"替"表弟"辦成了,母親才放心。還夸"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貴人"。

  我卻終究放心不下。又為"表弟"的事在哈爾濱四處奔波。一聽是中文系的大學生,很掌了一些權的同代的或年長的朋友們,無不遺憾地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認識到,原來"文學"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註定了是要發生關係,互相影響的。正所謂唇亡齒寒。我為"文學"而悲哀,亦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

  竟有一位在省文化廳當了副處長的當年的"北大荒戰友"很仗義,說如果"表弟"願意,可以安排他做一位文化藝術資料員。我喜出望外,又滯留了十幾天,將這件事徹底落實,才買返京的火車票。

  在火車上,細思忖之,不免有幾分追悔,大西南--大東北--對"表弟"來說,離家鄉是不是太遠了呢?將來結了婚,四年才有一次探親假,一旦家裡發生急事,往來車費自理,該花他幾個月的工資吧?回家一次,又將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何況是做資料員。誰知道他樂意不樂意呢?而我竟替他說了終生不悔的"死話兒"。好像他真是對我的話言聽計從的"表弟"……

  也許索瑤方面已萬事大吉了?並且是為他在北京謀求到了什麼更理想的工作?但願如此!但願天公作美……

  當天,從信箱裡捧回家一大捆信件郵件。躺在床上一一拆閱。其中有兩封是"表弟"寫給我的。第一封很短。

  三百格的小稿紙上,僅潦草地寫了半頁--希望見見我,煩我到學校去一次。

  第二封更短--如果我沒時間,問他何時可來家中見我字跡更潦草。

  我想肯定是關於畢業分配的事……

  我想索瑤方面大概全落空了……

  我想幸虧我在哈爾濱替他做了主……

  第二天,我到他學校去,方知分配早已開始。

  他那幢宿舍樓內,比我前兩次來時更髒了。處處可見包裝行李的草繩、麻袋,以及丟棄不要的書籍、小什物之類。情形有如大逃亡之前或之後。

  給我開門的學生曾給我開過門。

  我認出了他。他也立刻就認出了我。

  他冷冷地說:"你來晚了。"我不禁一愣。怔怔地問:"怎麼,難道他已經離校了?"他說:"那倒沒有。"我困惑了,又問:"那你怎麼說我來晚了呢?"他說:"他死了。"一邊說,一邊收拾一隻大皮箱。

  我暗想他一定和"表弟"之間發生過耿耿於懷的事。但從他臉上又絲毫看不出惡毒。

  我正色道:"別開玩笑。我找他有急事。"他停了手,也正色道:"我哪有工夫哪有心思跟你開玩笑?"我說:"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立刻想到的是他手臂上那個業已切除了的纖維脂肪瘤……

  難道切片化驗的最後診斷是錯誤的?……

  他說:"我們一開始也不相信。然而不可能的事隨時可能發生。無論發生在自己身上或別人身上,想想,也就沒什麼不可能的了……

  我呆住了。

  他說,大多數同學最終還是陸續都有了接收單位。後來只剩下他和另外六七個同學仍無去處。他說系裡找他們談過話,安慰過他們,並答應將他們的在校期延長兩個月。他說"表弟"和索瑤吵了一架。吵過後又獨自喝醉了。喝醉了就說了許多不該當著別人說的話,後悔自己放棄了為自己努力的責任,過分依賴索瑤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淪落到"等外品"的地步。愛傳話的學生,將這些話傳給了索瑤。索瑤找到宿舍來,當眾打了他一耳光……

  我言語機械地又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瑤因我當眾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裡對我進行的譴責……

  他也不理我說什麼,只接著說。他說兩天後公安局給學校打來電話--他因為在火車站附近倒賣車票被拘留。學校派人去把他保回來了。學校倒並不想藉此事把他怎麼的。不過就批評了他一通。甚至保證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單位提及此事,更不會將此事入檔。同學們也沒因這件事而瞧不起他。

  有的同學還跟他開玩笑,要拜他為師,希望他傳授經驗,以後日子過得太慘了,也想那麼干一兩次……

  第二天有人發現他吊死在廁所……

  我呆呆地聽著,覺得自己仿佛全身化為頑石。一時間動彈不得。

  他說我要見他也不難。他可以帶我去到停放他屍體的地方。他說校方已給他的家人拍了電報。他的家人回電,因湊不足一筆路費,來不了人。他說校方已決定派人將他的骨灰送回家鄉去。他說:"表弟"死了,同學們才覺得,他能熬過這幾年大學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時對他關照得太不夠。憶起某些往事,認為從本質上講,他比另外一些同學對人強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從無害人之心。他說有幾個同學,自願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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