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索瑤返校後,真給母親送來一隻藥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沒收母親堅持付給她的錢。她和母親之間的事兒,我也不願多問。

  聽她說話,肯定並不知道"表弟"臂上動過手術。我也就沒提。並悄悄叮嚀了母親也別提。

  她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她對"表弟"開始刮目相看了。她說她真沒想到,一個寒假裡,他的英語水平提高了那麼多。她說他還譯了幾首詩。有一家刊物回信頗感興趣,問他還能不能多譯幾首,集中發表,也許會引起小小的注意。她說他又開始譯了。

  算譯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我讓她捎話給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終又不發表了,我願意替他向別的刊物推薦……

  幾天後我出差到南方去。母親提醒我,那是"表弟"家鄉所在的省份。母親說人家孩子四年多沒回過家鄉了,你一定要抽出幾天時間,替人家孩子回家鄉看看。並且翻出一件件舊衣服,命我捎去。我堅決地說一件也不帶,但為了使母親高興些,我保證我會到他的家鄉去看看的。我沒向"表弟"問地址。也根本沒對他提這事兒。地址是索瑤抄給我的。她說她也是瞞著他,從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說根本不提對。提了他反而又會顧三慮四的……

  我一到外地,就對接待我的單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親戚。他們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東。奇怪我怎麼會在西南,而且是在一個三省交界的偏遠之地有什麼親戚。我說是親戚的親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們說這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說乘火車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轉車。轉車也還是到不了,還得乘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

  說那仍到不了,只能到縣裡。從縣裡再往下怎麼去,多遠的路,便非他們所知道的了。說莫如給我派一輛吉普車,走公路,到了縣裡,再煩縣裡的什麼人領領路。說三天的時間去回足夠了。我自是感激不盡……

  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來。小司機是個復轉兵。他說一下雨,有幾段泥沙公路可能會封,問我還去不去?我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機便不再多說什麼。

  還好。一路順利。小司機是個開快車的。但路面時時刁難他。在下午五點,比估計的晚一個多小時到了縣裡。也許是因為在淒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縣城使人頓生索落蕭瑟之感。被濕漉漉的一片陰鬱籠罩著,沒有絲毫的生氣。吉普車直開至一座破敗的院落前停住。

  竟沒遇見個人影。下了車,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館。我覺得這縣城似曾相識。仿佛來過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為看電影和電視太多了。解放前某些邊省鎮縣,大抵都選景在這種地方。接待我們的是副館長。他說正館長剛剛去世不久。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們很久了。他說再往前儘是山路了,天將黑了,又下著雨,還是住一夜吧。

  於是我們只好住宿。吃罷晚飯,小司機早早睡了,副館長怕我寂寞,陪著我聊天。他說這文化館曾是一位縣長的家。縣長榮升到地區去了。工青婦聯幾方面爭這地方。剛巧省里下達了一個文件--加強地方群眾性文化娛樂工作,結果批給了文化館。他說否則文化館可占不了這便宜。我暗存一份兒心眼,問他文化館是不是還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生。他連連擺手說不缺不缺。他說別看這麼破敗的一處地方,但牌子值錢啊!文化館,畢竟和文化連著。再怎麼寒酸,也還是與文化聯著。已經有十幾個人選在等著他點頭了。而他苦惱得要命。因為只給了兩個擴編名額。他說處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為正館長就很難講。

  他說萬一再委派一位正館長,那麼兩個名額就變成一個名額了。他說他倒沒當正館長的野心,巴不得趕快委派一位來,他就可以從苦惱中解脫,剩下的一個名額,讓別人圈定吧!得罪了誰也是別人得罪的……

  聽他大訴苦衷,我沒好意思再向他介紹"表弟"的情況。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

  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撲克。

  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顏玩。其實等於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於上路。車一鑽入大山里,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為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閃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讚嘆。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餘,不無怵然。因為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弔膽。更是替自己。仿佛將性命交付給小司機了……

  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為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插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

  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山裡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期盼著你的身影牽著我的手兒走……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

  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裡的某一戶大家?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鬱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親人,還惆悵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索性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像那究竟會是人的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像,也想像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仿佛在濕淥淥的雲裡霧裡,它朦朦朧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我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濕淥淥的雲裡霧裡,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

  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仿佛,從朦朦朧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隻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隻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

  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隻羊卻還算壯。

  是一隻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擠出奶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隻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於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準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體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繫的蛙妹子。那隻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儘管它肯定是另外一隻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