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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了,她流淚了,她委屈了,難過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處於優越地位的。我想,她對我那麼寬宏大量,那麼隱忍,那麼委屈求全,也許恰恰證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間,她永遠是處於優越地位的。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轉,也不可動搖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絕的權力,可是仔細想想,她又並沒有剝奪過我這種權力。只能說我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兒溫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給予,正是因為,我不想徹底放棄,一點兒也不給自己保留。有幾次,我真想大聲對她吼:'滾你媽的!'可是我根本沒有這個勇氣。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遠遠甚於我希望擺脫她。我愛她,卻又覺得愛的屈辱。我恨她,卻又覺得恨得沒有人味兒,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詛咒她患上癌症,愛滋病,白血病什麼的。

  不是因為對她恨到這種地步。也不是因為我靈魂邪惡到這種地步。而是因為,那麼一來,也許只有那麼一來,我對她才會愛得更自尊些。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會經常守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給她無盡的溫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和她結婚。她由於病痛而耍脾氣的時候,我也可以逆來順受。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只要體驗一種優越。一種對方改變不了的動搖不了的傷害不了的打擊不了的優越。哪怕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僅僅能體驗到一次!可是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我的幻想。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而我就沒有。我成了大學生之後我仍沒有。

  我高考的時候是全縣第四名啊!這一點在大學裡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為畢業分配問題所苦惱。

  苦惱得夜裡失眠服了安眠藥片也睡不著。我羨慕別人嫉妒別人詛咒別人包括對我好的一個女孩兒,而現在這詛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驗結果會是什麼。否則我從手術台上坐起來的時候,那動手術的醫生不會以那麼憐憫的目光瞧著我……

  "我悄無聲息地下床,到洗臉間去為他洗濕了一條毛巾。我說:"給你。"他說:"什麼?"我說:"濕毛巾,擦擦臉。"他說:"我沒這習慣。"我原以為他肯定早已淚流滿面,堅持道:"還是擦擦好。哭過了接著睡,明早起來,鬧火眼。"他說:"我沒哭。"我說:"你何必在這一點上也固執?"他說:"真可笑。你怎麼會以為我哭了?"我想開燈,看他究竟哭了沒有。但又覺得那樣,更加顯得自己可笑。

  他說他沒哭,我也就只能當他沒哭罷了。我將濕毛巾放在床頭柜上。接著,去為他倒了半杯水,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安眠藥,命令地說:"接著。"他問:"又是什麼?"我說:"安眠藥和水。"他沉默了片刻,說:"你不會錯拿成別的什麼藥吧?"我說:"放心。錯不了。我這抽屜里,只有安眠藥。"他又問:"哪一種?"我說:"安必定。""我沒服過這一種。你一次服幾片兒?""兩片。""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兒。"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來,多不像話!"我說:"幾點醒,你幾點起就是了。沒人會非把你弄醒的。""那你的意思是,咱們該睡了?"我指指床頭柜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點多了。該睡了。你別想那麼多,什麼癌不癌的!纖維肉瘤,那是萬分之幾的概率,幹嗎偏要往自己身上想?"他說:"如果真是,命運對我就太冷酷無情了。"隔了一會兒,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去他媽的吧,睡!……

  "我說:"什麼都別想都別講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證明,昨夜他確實沒哭。也許掉過幾滴淚。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過午飯,他堅持要回學校去。

  母親和我,都留不住他。母親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說是虛偽。但也僅只是一種表示而已。他畢竟不是一個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沒那麼多的閒工夫。與其使他暗暗覺得受了冷淡,還莫如悉聽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時候,他請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驗結果。他說,如果是良性的,就打電話告訴他。如果是惡性的,則不必告訴他了。過了一天他沒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讓他自己明白,別當面告訴他……

  我將那個日子,用很醒目的紅色筆記在掛曆上。唯恐自己忘了。並一再叮嚀母親,幫我記住那個日子……

  不是。

  不是纖維肉瘤。

  也就是說,不是惡性的。

  是--纖維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纖維化。或纖維化的脂肪瘤。

  總之,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和癌沾不上邊兒。何況醫生向我保證,手術效果理想,切除得一乾二淨。

  我直接騎自行車從醫院到學校去告訴他。並將化驗單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買的那本書,是否清楚地寫著纖維脂肪瘤怎麼回事兒……

  他說他當然完全相信。

  似乎為了證明他完全相信,他將他買的那本關於癌的書,更準確地說,是關於癌的知識普及性小冊子,當著我的面一撕兩半,扔進了紙簍。

  這一場虛驚掠過,不但他的心情豁然為之開朗,就連我也頓有如釋重負之感。我提議請他吃頓飯,以示慶賀。他趕緊說:"不不不,該我請你。

  該我請你。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說著開了一個屬於他的辦公桌的抽屜的鎖,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錢揣進兜里。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的容易麼!你又何必在人前這麼要強呢……

  那一天,我們還一人喝了將近一瓶啤酒。對我來說,絕對是例外壯舉,近乎捨命陪君子。對他,顯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決心。

  我們最後一次碰杯時,他說:"咱們祝祝索瑤吧?"我說:"對,對。

  祝祝她。"他謙讓地說:"你祝一句!"我說:"你,你!當然得你祝!"他鄭重地想了半天才說:"索瑤,我們祝你萬事如意!"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順利!"儘管我當時已有幾分頭重腳輕,可並沒糊塗。"一切順利",包含著我對她已進行著的一件事的祈禱--他的分配去向問題。

  我當然不允許他花那三十元錢。

  我挽著他,將他送回宿舍。告辭時,他吶吶地說:"表哥,我……

  對你講過的……

  希望你……

  千萬別對索瑤講。我那幾天情緒太壞。有些想法,其實是潛意識裡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誇張了。不能算數的。"我拍著他的肩說:"你放心。你什麼也沒對我講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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