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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麝月吃了一驚,那裡肯去,勸道:“再揭不開鍋,便是把我賣了,也還輪不到當他去。這可關乎姑娘的終身之事。”寶釵嘆道:“到了如今這地步,還談什麼終身?人都沒了,留著他也是無用,不如當幾個錢,換些米來倒實在。”襲人、麝月都道:“這萬萬不可,二爺雖去了,那塊玉倒是自己長了腳又回來了的,焉知不是天意呢?且不說這位爺同咱們二爺的形貌是一模一樣再分不出真假來的,依我們看,連脾氣性格兒也都相差無幾。況且每每提起奶奶來,都是一臉的敬重,十分佩服。想來只要奶奶願意,甄大爺無不願意的。奶奶不妨細想。”寶釵沉下臉道:“休胡說。這可是本份人家的話麼?讓人聽見,成何體統?還只當我們有多輕狂呢。”

  正說著,恰好湘雲進來,便也笑道:“別說是你們,連我看見他也分不出真假,只差一句‘二哥哥’沒有叫出口來呢。依我說,假寶玉也是寶玉,真寶玉也是寶玉,假的不去,真的不來;假的既然去了,何不換了真的,豈非兩便?”

  寶釵聽了,正色道:“我向來不是那種口是心非、朝秦暮楚之人,你們卻不要拿這等話來戲我。寶玉雖絕情,我卻不能無義,既然進了賈家的門,便一輩子都姓賈,絕無別念。良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們看我可是那朝三暮四之人?”說著,從頭上拔下根白玉釵子來,一撅兩段,說道:“我若有異心,便和這釵一樣。”

  湘雲自悔失言,忙摟著寶釵告罪道:“好嫂子,這是我的不是了,信著口兒胡說,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那樣人,不過貧嘴滑舌說笑話罷了,你又是我寶姐姐,又是我二嫂嫂,千萬別惱我。”襲人更是羞得滿臉通紅,忙低了頭出門,一言也無。

  寶釵方知傷了襲人,頗覺後悔。念及襲人、琪官盡心竭意侍奉自己,無非看在寶玉份上,如今寶玉走了,自己再賴著住下,倒不好意思。又想著到了二十一日,薛姨媽、岫煙等來與自己慶生,見了甄寶玉,必有諸多不便,若也生出襲人、麝月一般的念頭,說些真哩假哩的話,未免難堪,竟不如及早迴避的為是。便與湘雲商量,要同往牟尼院借住。湘雲自然滿口答應,又問:“既要搬,何不回姨媽家,倒要住在外頭?”寶釵嘆道:“王寶釧十八年寒窯尚不肯回家,何況於我?況且別人不知道,你該深知道的——你不回叔叔家,難道不是為了怕你叔嬸聒噪,逼你另嫁?天下長輩情同此理,我若回了娘家,勢必也有許多閒話,只怕說得比今日更難聽呢。到那時,應了固然不可,不應卻也為難,倒是遠遠避開的為是。”湘雲聽了,不住點頭,自此心內愈發敬重寶釵。

  寶釵心下擘劃停當,遂請進襲人來,說*意,又囑以麝月之事,轉託蔣玉菡同甄寶玉作媒。襲人聽了,早流下淚來,羞道:“原是我們伏侍的不好,怪不得奶奶生氣,只是我那裡做得不到,請奶奶只管教訓,千萬別說什麼‘搬走’的話,不然教我明日見了二爺,可怎麼說呢?”寶釵嘆道:“你倒痴心,那裡還有見二爺的時候呢?我搬來時,原說是租,從未許過長久不去。況且從前寶玉搬來這裡,原為的是他同蔣相公是朋友,還說得過去;如今寶玉不在,我一個女人家獨自住在這裡,外人看著不像,便是我自己家裡人也不答應。這也不必同你客氣,你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湘雲也在一旁說:“我獨自住在廟裡好不孤清,巴不得寶姐姐搬去與我做伴兒,說了半日姐姐才答允了,襲人姐姐別再勸了。只以後別忘了我們,常來走動的才好。逢年過節,我也還要來姐姐家討餃子吃的。”

  襲人聽了,不好再留,只得出來與丈夫說了。蔣玉菡便又與甄寶玉商議。甄寶玉起初不允,說:“我如今身無長物,如何再敢有家室之想?”蔣玉菡道:“女家兒已經允了,如今我回去說甄大爺不願意,不怕薄了寶二奶奶和麝月姑娘的面子?”甄寶玉聽了,只得同蔣玉菡做了一揖,又向著寶釵住的內院做了一揖,道:“既這樣,寶玉叩謝奶奶抬愛。”蔣玉菡拍手笑道:“這不好?從此你可在這裡長住了,大家過起日子來。”

  商議定了,寶釵便又叫進麝月來,指著妝檯上描金嵌貝的一個紫檀匣子道:“我明兒要與雲姑娘搬去廟裡長住,你不必跟著。這匣子裡是我的幾件舊首飾,不值什麼錢,不過是我的心意罷了。你的婚事,我都託了襲人同蔣相公做主,我身上有孝,就不來看你行禮了。”那麝月自寶玉去了,只當此生無望,那裡想得到還有今日,聞言又驚又喜,又是羞愧又是感傷,忙跪下來抱著寶釵腿道:“奶奶說那裡話?麝月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情願伏侍奶奶一輩子。”

  寶釵道:“這又是胡說。我是既嫁之身,不管十年二十年,你二爺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合該等他一輩子,這也怨不得命;你卻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可守什麼呢?”諸般交代停當,遂請蔣玉菡雇了一輛車,次日便與湘雲收拾箱籠,又從碧桃樹下起出盛冷香丸的罐子,一同裝在車上;又另使人送信與薛姨媽,說明搬遷之事,不教往紫檀堡去。薛姨媽接了口信,知道女兒竟搬去廟裡住,雖百般不舍,然素知寶釵面上雖柔和,內里最是固執,也只得罷了。

  從此寶釵、湘雲兩個賃了牟尼院內院廂房長住,勤儉相安,居貧樂業,閒時替人抄經抵租,或做些針線寄賣,也不另外開火,便在院裡包飯,一般的持齋守戒,便同出了家的一般。逢年過節,或是薛姨媽打發車來接,或是岫煙、襲人帶了食盒上門來坐一回,又有時寶釵、湘雲兩個閒了,也往各處走動一回。雖則燈昏月明之際,斷絮飛萍之秋,未嘗沒有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嘆,但一個是胸襟闊大,一個是心底深沉,倒也安份守時,相依為命。院裡尼僧知道他們一個是本主兒金陵史家的小姐,一個是從前榮國府的二奶奶——前番為王夫人做超薦法事時原見過的,也都不敢怠慢。那湘雲還時常出來進去,借針借線,或是向住持討些經本來抄;寶釵卻等閒見不到面,別說連個笑容見不到,便連戚容也難得一見。眾僧尼見他端莊安靜,比出家人更覺沉著矜持,越覺敬重。他原先做女兒時便喜淡妝素服,自住進廟裡,益發荊衣布裙,不事鉛華,那瓔珞後來到底還是當了,卻將金鎖片取下來,也並不戴著,只與通靈玉一處包在手絹包兒里,藏在箱子底下。

  不覺冬去春來,光陰荏苒,早又多少年過去,那寶釵、湘雲縱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謝了春紅,兩鬢星星的起來。這日兩人正在房裡做針線,忽聞得街上噹噹的鋪鑼之聲,鞭炮亂響,穿牆越院的過來。湘雲向寶釵道:“你聽街上好不熱鬧,我們瞧瞧去?”寶釵道:“不好,站街望門的何其不雅。”湘雲道:“何必出門?這院裡東角兒葫蘆架子後面不是有座塔樓?我們從那裡上去,居高臨下,豈不看個清爽?且也沒人知道。”

  寶釵不忍拂他之興,遂相從出門來,果然登上塔樓觀望。只見街兩邊人早已站滿,猶水漫潮湧的不住擁上前去,那穿號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驅趕,穿色衣的打著傘扇旗牌,後邊穿鎧甲的一隊隊的過兵,中間又有一個官兒坐著抬高高的轎子,頭戴簪纓,胸懸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卻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見那旗子上寫著“定國安邦”,“戰績彪炳”,“威震海外”諸字樣,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馬元帥剛立了戰功回來,正掛紅遊街呢。湘雲便向寶釵道:“武官遊街,不是該騎馬麼?怎麼倒坐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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