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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甄寶玉見了寶釵,便如張生見了鶯鶯的一般,靈魂兒飛在半天,只見他瑰姿艷逸,柔情綽約,品貌端麗,氣質安詳,心中暗暗叫道:“原來世上竟有這般人物,我甄寶玉只道天下佳麗,到我金陵甄家也就算絕了,如今見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胡思亂想,一時張口難言。

  那寶釵看甄寶玉時,但覺形容俊俏,態度溫存,舉止*,言語款洽,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雖不好似襲人、麝月那般形於顏色,卻也不由自主,一雙眸子射在甄寶玉臉上,難以挪開,暗想:“雖說是人有相似,又非一奶同胞,如何竟像到如此地步去?偏偏連名字也是一樣,一個假,一個真。若這個是真的,莫非自己守了三年的那個,倒是個假的麼?”因此四目交投,也是半晌無語。

  看官,你道那薛寶釵、甄寶玉何等尊貴無匹的謫仙人物,如何平白里一見,竟會失態至此?豈非有異常情,失禮於人麼?其實不然。此時別說是他二人,便是蠢物在破廟裡驀然遇見這甄寶玉時,亦不由左瞻右顧,難分彼此。及那個寶玉走了,卻把石頭丟在蒲團之上,被這個寶玉拾了去,石頭昏昏噩噩,恍恍惚惚,跟著他從白楊村走來紫檀堡,究竟也有些拿不準終究還是隨了寶玉而去,還是已經換了一個主人。石頭無情,尚且如此;人非草木,又豈能視而不見,安之若素哉?

  好在那寶釵畢竟是個端莊守禮的典範,三從四德的摹本,略一思索,便即端整顏色,斂衽施禮,溫言問道:“適聞先生與拙夫有一面之緣,故來相訪。不知先生從那裡來?又在何處遇見拙夫?”甄寶玉不及說話,先從懷中掏出一塊晶瑩燦爛的玉來,雙手捧著呈上來,道:“二奶奶請看,這可是二爺隨身之物?”麝月接過來,不及遞給寶釵,先就嚷道:“這是我們二爺的玉,怎麼會在這裡?二爺卻在那裡?”

  甄寶玉遂源源本本,將賈寶玉如何在瓜州被人卷了貨船,如何一路行乞回京,如何在菩提寺與自己巧遇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道:“那天早上在廟裡醒來,已不見了賈兄,只留下這塊玉。我只當賈兄出門去什麼地方逛了,等下便回來的,也不敢擅離,在那裡守了半日,不見人影。便又各處找了一回,依舊不見,才知道確是走了,卻不知為何把玉留了下來。我想這原是他至貴重要緊之物,丟了如何是好?記著他說過住在京郊紫檀堡,便一路尋了來,在村口遇見蔣相公,才知道賈兄並未回家,及欲托蔣兄致意時,又因這件事關係重大,不得不上門求見二奶奶,當面交付,還望勿以冒昧見責。”

  寶釵見了玉,饒是心思沉著,也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他留下這塊玉,可還留下什麼話麼?”甄寶玉道:“不曾有話。”寶釵點頭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懸崖撒手的,所以連命根子也棄了。那是不打算讓我們再找他,別說找不到,便找得到,只怕也不是從前那個他了。”

  襲人聽了這一句,不知如何,心裡便像被刀子猛剜了一下似,“嗷”一聲哭了出來;麝月想到終身落空,便也大哭起來;便連蔣玉菡也在一旁拭淚;甄寶玉看見他們這般情形,也覺憐憫,暗想:“賈寶玉有如此嬌妻美婢相伴,竟然忍心舍了家不回,真可謂無情之至矣!”

  彼此對著傷感一回,那蔣玉菡欲勸又不好勸的,到底還是薛寶釵先收了淚,向著甄寶玉重新施禮道:“先生不辭路遠,送還拙夫佩玉,盛情之至,敢不敬獻芻蕘,略洗風霜。就請略坐片刻,即備薄酒,還有勞蔣相公代為作陪。”甄寶玉忙還禮道:“有勞嫂嫂親自下廚,寶玉愧不敢當。”寶釵聽他自稱“寶玉”,不由心裡又是一痛,忙掩面轉身,向後院疾走。襲人、麝月都忙跟著。便留蔣玉菡在廳里,陪著甄寶玉用茶。正是:

  雪藏金鎖猶尋玉,莫把假來認作真。

  話說那襲人見甄寶玉與賈寶玉一般形貌,遂愛屋及烏,調唆蔣玉菡留下甄寶玉來;那蔣玉菡亦與甄寶玉一見如故,巴不得留下他來做伴,便果然同甄寶玉說了;甄寶玉卻也稱許蔣玉菡人物*,性情溫順,且浪蕩了這許多年,也正要找個地方落腳,休養生息,便欣然允諾,暫在前邊書房裡住下。襲人日常送茶遞水,越看那甄寶玉越似賈寶玉,不免有望梅止渴之意,畫餅充飢之思,相待十分親切。

  及後來湘雲來見了,也覺納罕,嘆道:“從前常說,倘若二哥哥不耐煩時,倒可以找那個寶玉一同淘氣去;如今到底那寶玉來了,二哥哥卻又走了。難道當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兩個寶玉必定不能同在的不成?”說得寶釵益發傷起心來,暗說:“我薛寶釵好命苦也,歷盡艱難嫁了這個魔王,說是‘金玉良姻’,誰知竟做了整三年的水月夫妻,影里郎君。如今更索性連個影兒也不見了。”想到影兒,便又想那甄寶玉與他活脫脫一個影兒里拓出來,終究不知是何天機?

  那甄寶玉在京故舊原多,隔了幾日,換了衣裳進城來一一拜會,眾人也都挽留他在京長住,又替他謀了個書記之職。寶玉雖不喜羈絆,然覺得抄抄寫寫倒也不甚勞神,便應許了,暫且安頓下來。襲人見了,益發羨慕,閒時同麝月議論:“這位甄大爺倒比咱們二爺還識些時務,知道通融,倘若從前便見著這甄寶玉時,把他配了奶奶,倒是一對兒。連妹妹的終身也都有靠。大家依舊相傍過日子,豈不是好?”又說是“假寶玉去了,真寶玉來了。焉知不是天意呢?橫豎都是寶玉,或者‘金玉良姻’,原該落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說了兩次,被湘雲聽見了,學與寶釵。寶釵啐了一口,扭臉不理,卻也不禁心猿意馬,思前想後,念及賈寶玉忍心撒手,一派絕情,又氣又恨,暗想:“小時候遇見那個和尚,給了我這個金鎖,一再叮囑:須得遇個有玉的方能相配。及在府里遇見他,看見那塊玉,只當應了和尚的話,況且又是娘娘賜婚,遂再未有他念。如今他便這樣一走了之,連玉也扔了,那番話豈不落空?這玉倒又落在甄寶玉手上,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若說有玉的便能相配,卻又必定要是銜玉而生的那個才可呢,還是送玉而來的這個才是?”如此想了兩回,又自己啐自己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雲兒不過換了庚帖,已知道守貞立節;何況我入門三年?雖則假鳳虛凰,到底名媒正娶,如何竟可有這些胡思亂想?”從此平神靜意,心無雜念,飛塵不起,此前原已不肯輕易往前院來的,自從甄寶玉住了書房,索性更禁足於二門了。

  轉眼臘盡春回,寶釵生日將至,因在孝間,原說過不辦。爭奈薛蝌、岫煙都說要上門為姐姐祝壽,薛姨媽自寶釵搬來紫檀堡後,還從未登門,如今聽說寶玉拋了家,益發不願女兒寄人籬下,也要藉機勸說女兒回家,因也約了這日來訪。寶釵恐席面不好看,未免更使母親憂憫,遂開了箱籠,意欲尋些物事去當。翻檢一回,終無可當之物,雖有些棉衣鞋襪之類,一則冬氣尚深,缺不得他;二則也當不來幾個錢,終究還是杯水車薪。便又打開妝奩來,只見不多幾件銀鐲玉簪,倒有一疊子當票,想了一想,忽起一計,遂從領上取下那個瓔珞環護、珠光寶氣的金鎖來,拿與麝月教去多多的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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