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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出來,寶釵已在案前拜了幾拜,復與麝月往明間裡調排桌椅,布設杯箸。寶玉知道心思已被寶釵猜破,反不好意思的,進來斟了一觴酒,仍回來桃樹前,暗思柳夢梅有“拾畫、叫畫”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與林妹妹泉台永隔,卻對此一樹碧桃花泣血長哭亦不能矣。遂將一觴酒盡澆在樹根下了,暗祝一回,進來與蔣玉菡坐了對面。屏風後另設一席,寶釵首座,襲人次座,麝月打橫相陪。飛觴斗斝,猜謎作對,不一時整壇酒盡已喝謦。蔣玉菡喝得興起,將白玉箸敲著碧玉杯,聲遏層雲,唱了一曲《中呂、別情》: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

  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

  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

  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寶玉聽了,益發如醉如痴,隔窗看見院中桃花映著夕陽,堆霞簇錦的一般,因向蔣玉菡道:“這院裡的桃花已是這樣,村邊桃林里上百株紅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況。”蔣玉菡知他未能盡興,便約著往村里酒肆里接著飲去,寶釵、襲人因見天已黑起,連忙勸阻,奈何再勸不住,只得由他們去了。至晚方才回來,一夜無話。

  轉眼清明已過,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天氣便熱起來。是日寶玉剛起,便有金陵的家信來了,卻是賈政催他兩個往南邊團聚,又說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漸見垂危,如若作速趕來,或還趕得見最後一面。寶玉拆讀之下,不禁號啕大哭,又說與寶釵、襲人等,也都哭了。便都著慌起來。無奈寶釵抱恙,不堪舟車勞頓,只得與麝月兩個收拾行囊,將眼面前一時用不到的釵環箱籠當了許多,且打發寶玉獨自上路,說明病癒後再圖相聚。蔣玉菡又打聽得有商船往金陵辦貨,便托人引薦,使寶玉搭船同往,又特備了一席宴請那商戶,一則托他照應,二則也是與寶玉餞行,又著襲人備了些臘肉、風鵝、鹿干、兔脯之類,預備回鄉饋贈親友。寶玉又往各處辭行。

  薛姨媽、李紈兩處得了信兒,不免都痛哭一場,各有贐儀奉贈。薛姨媽又道:“本該教蝌兒與你同去,偏巧媳婦兒重著身子,穩婆算過日子,就在這一兩個月裡頭,家裡離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釵兒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應。”寶玉道:“我也是這樣說,為的是他這兩日有些咳嗽,正吃藥呢。原說過兩天好些,就來看姨媽。”薛蟠之子今已三歲,走來與寶玉磕頭,叫姑丈。寶玉牽著手說了幾句話,見他生得虎頭虎腦,與薛蟠一般無二,想到薛蟠雖然流途慘死,倒留下這一個遺腹之子,不禁感嘆。薛姨媽再三留飯,寶玉因說“還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辭出來。

  上了車,一徑來至邢大舅處。邢夫人卻不在,帶著賈琮、巧姐兒往廟裡進香去了。那邢德全正與賈蓉兩個在院子裡放了橫桌喝酒,見了寶玉,拍手笑道:“這可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是你,別人也沒這樣口福。”忙拉至席上。也並無菜餚,不過是些杏仁、雞絲、火腿、倭瓜子幾樣果碟小吃,便連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窯雜著鈞窯,饒瓷伴著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綠,中間又夾著一隻粗胎瓷盤子。寶玉不好一時便說母危之事,便撿了一隻金桔慢慢剝著,且聽他們閒話。聽了一回,漸漸明白,原來賈蓉新近同仇都尉謀了一事,許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復禁尉之職,得領皇餉。因此特來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時多喝了幾杯,早又醉得顛三倒四,滿口胡言,不等賈蓉說完,早告起艱難來,少不得又將邢夫人數落一通,說:“我們家的事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年父母積下偌大家業,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裡頭,倒轉過頭來靠我們。日常家計,一個大子兒不拿,還帶著琮哥兒、巧姐兒兩張嘴,對外還講說長姐如母,帶大我們如何如何辛苦,饒是白吃白住,倒像我們欠著他多大人情似的。”一邊說,一邊還只管讓賈蓉,“不能與從前府上廚子比,多少用點,是個意思。要說真箇兒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從前,就連打個小牌賭個彩頭兒,都約不齊人。活著可還有什麼趣味呢?”

  賈蓉也不理他,低頭沉吟一回,又問寶玉現今住在何處,賴何為生。寶玉知他有借貸之意,忙將父親來信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原說拜別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這裡,替我說一聲兒就是了。”賈蓉呆了半晌,拍手道:“這可是叫化子同要飯的借錢,天下倒霉事兒都湊到賈家來了。”邢大舅向賈蓉道:“你家從前那樣富貴,那樣多顯親富友,難道就沒個騰挪湊錢的法兒?”賈蓉道:“還有什麼法兒,我若是個女人,早恨不得賣身變錢去了。還在這兒發愁呢。”說罷嘆聲不絕。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說是女人便有想頭,我們巧姐兒生得倒水靈,如何連個婆家也找不下?虧得他舅舅還有臉三天兩頭來告貸,說是他爹娘攢下許多銀子,都攥在我們手上,慫恿巧姐兒跟我們要。虧得那孩子不糊塗,面子上應著,並不肯當真;若是個糊塗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們算起帳來,可不氣死人?你們白想想,當日偌大家業嘩啦啦一下子倒下來,他爹娘一對夫妻倒出了兩個囚犯,何曾有過一毫半子兒留下來?況且別說沒有,就是有,他們姓王的也要不到我們姓邢的家裡頭來。”一邊罵罵咧咧的,又讓寶玉吃酒。

  寶玉此前早已聽賈芸說過鳳姐臨行託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還將劉姥姥並賈芸、紅玉罵了個狗血淋頭,罵得他們不敢上門,說他們明欺死無對證,便拿著死人的話做文章,合謀騙娶巧姐兒,“做他娘的春秋大夢,賈家的女孩子嫁給鄉下使鋤頭的王八漢子做媳婦?白日裡說瞎話!若不是糊塗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獅肝豹子膽,癩蛤蟆倒想吃起天鵝肉來!我斷不信他娘會說這樣的話,便當真說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賈家休了的媳婦,女兒姓賈不姓王,我一日不死,還輪不到別人作主!”一番話罵得眾人啞口無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兒嫁個閥閱之家,尋個富貴之兒,好狠敲上一筆的,從此更無人上門提親——那小門貧戶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門望族的卻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爺叔皆是囚犯,豈肯沾惹?雖有幾個薄宦子弟貪他家威風雖倒名聲在,邢夫人卻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兒年紀幼小,不急於此。邢夫人卻漸漸坐不住起來,原指望著早早與巧姐兒定了親,好教親家擔負他一概起居花費,如今眼見巧姐兒一年年大起來,出脫得美人兒一樣,又是平釘堆繡扎拉扣樣樣來得的,不枉喚作巧姐兒,卻偏是門前冷落,無人問津,每年倒要貼賠出許多銀子來與他裁衣裳,做鞋襪,不禁心中嗷嘈,後悔不來,時常說:“是親割不斷,是假安不牢。賈家枉有這許多爺叔兄弟,竟沒一個肯照應孤兒寡婦的,從前他爹娘得勢時,誰沒得過些好處來?如今沒錢了,就都縮著肩巴骨兒,屌毛兒白不見一根。”——因此種種,寶玉故不好深問巧姐之事,況又聽邢德全提起王仁來,益發不好多說,籌措路費之議更不必提起。因想著還要往王子騰處去,便又略坐一坐,即告辭出來。邢大舅也不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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