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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行徑一片楓樹林,時才半夏,葉猶全碧,林邊一座茶寮,棚下有個和尚在那裡磨鏡子。差人自去飲茶,教鳳姐在路邊等著。鳳姐正覺口渴,便也討了碗水來喝著,因見那和尚滿頭癩瘡,鶉衣百結,倒在磨鏡子,不覺奇怪,多看了兩眼。那和尚見他張望,便轉頭笑道:“借給你照一照吧。”鳳姐見他瘋言瘋語,便不理會。那僧復又笑道:“不過享了些虛名浮利,受了些頓挫磨折,便連老朋友也都忘了麼?”

  鳳姐不解其意,身不由己,便果然向鏡中照了一照,只見裡邊有對男女手牽手的向自己點頭,卻又並不認得,心中暗道:“我生平並不曾見過這兩個人,如何倒向我招手?況這和尚又說是什麼老朋友,竟不知何解。”正思量時,又見兩個年輕女子連袂走來,身材窈窕,相貌妖嬈,那年長些的懷裡抱著個嬰兒,年少些的手裡掣了柄劍,寒光凜然,猛的省起:那不是尤二姐?拿劍的想是他小妹子,聞得舊年因人退婚不娶,自己抹脖子死了,怎麼倒在鏡子裡?莫非這鏡里世界也可以來去自如的?只這樣一想,便把些邪魔招入骨髓,忽然身子一輕,不覺如夢如痴,悠悠蕩蕩,進了鏡子裡。

  等那兩個差人飲飽了茶,看時,那王熙鳳已然面白如紙,兩手冰涼。那差人早知必有今日之事,也不等他斷氣,將兩塊破苫席來胡亂裹了,拖至青楓林下,尋個僻靜地方草草掩埋,徑拿了僉封去交差了事。可憐鳳姐一世聰明,臨了兒竟連個墳頭墓碑也無,這也是他命中如此,不消嗟呀。

  且說大觀園逢七起壇,香燭日夜不夕,總算趕在月底託了從前籌畫造園的胡老明公山子野做筏,將園子賣了給理國公柳彪之孫、世襲一等子柳芳居住,約定只等賈母起靈,便可畫押易主。柳芳一時籌不齊偌大款項,只得先付一半,又請了馮紫英做保人,言明其餘的一年後結清。其間騰挪搬遷,告知親友,不免餞行道別,忙了許多日子。那寶玉百般不舍,終究無可奈何,每日略得閒便往園中各處遊逛,又常於瀟湘館留連,也只是徒惹傷悲而已。王夫人又將賣園所得除了帶去南邊的外,餘下的分作兩份,一份與了寶玉,一份與了賈蘭,又叮囑寶玉留在京城等著收那柳家餘下的房款。

  寶玉、賈蘭都跪辭不受,說:“老爺、太太賣這園子,原是為了老太太的大事,我們做小輩的,不能替老爺、太太分憂已經是不孝了,如何還能拿這分家的錢,豈不愧死?”寶釵也說:“好女不穿嫁妝衣,好男不吃分家飯,這錢還是老爺、太太帶了去吧。除去發送安葬這筆大的之外,餘下的還要修緝房屋,置些家具奴婢,再則那邊幾十房親戚,就備些禮物走一遍也要許多花費,那裡還剩得下許多?便有,也該在祖墳邊多置幾畝墓田,依時祭掃,養膳終身,方是長久之計。”

  王夫人嘆道:“我的兒,你說的這些,我早已算計過,盡夠了。這是刨去田地花費餘下的,也只好讓他們叔侄略添些家什雜物,其實沒有多少。若要買屋置業,還須等那柳家餘下的款子。這也不是分家,原是權宜之際,你們不拿這錢,難道兩口兒睡到露天地里不成?就是你大嫂子說是跟他嬸娘表姑娘一同過活,也不好一個大子兒不拿的光身去投奔;便是你兩個,雖然你娘巴不得你回去,我知道你未必便肯,吃穿用度,一針一線,哪不要用錢?也還要囑咐你們省著些花,將來等事情了了,仍要在南邊相見,那時興許還多出來呢。”李紈見王夫人說得懇切,便磕頭謝了接過,寶釵便也接了。

  寶玉原不擅這些交際應酬之事,說到遷屋租房,更是無從下手,薛蝌、邢岫煙幾番派人來接,寶釵只遷延不肯。蔣玉菡、襲人聽說了賈府賣園子,便也派車來請,寶釵方自沉吟,襲人早流下淚來,勸道:“我知道奶奶的心思,覺得我們是奴才,身份低賤,原不配二爺和奶奶同住。只是那紫檀堡的房子原是他從前買下的,如今他在忠順府里不得出來,那房子空著也是白空著,奶奶如今只管與二爺消消停停住著,並不同我們一處,好過街邊淺屋陋室的嘈擾;況且奶奶又是好清靜的,二爺又不喜與鄰里打交道,又容我略盡片心,便不枉了相識一場;奶奶從前待我何等好來,如今連這點情面也不給我?”說著便要跪下。

  寶釵忙拉住了道:“你說到那裡去了?我原為你們住在忠順府里,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獨門另戶,那有什麼不願意的?只是也該像外邊租房的規矩一樣,照數兒按月付租的才是。”襲人聽他願意搬,便歡天喜地的,及聽說要付租,原不肯收,無奈寶釵說:“若不收,便不敢占住

  的。”襲人只得應允,便動手幫著寶釵、麝月拾掇起來,先將行李搬過去。

  到了七七發殯,府里發出全副執事來,江邊早已備下兩隻船,一隻裝載賈母棺槨,另一隻賈政與王夫人自乘。京中習俗雖是趨吉避凶的,卻也有些敬重賈政為人特來送行的,也有與賈府沾親帶故礙於禮節來打個轉兒的,也有與寶玉交好不肯懼禍避行的,也有看見北靜、南安諸王府的路祭便也隨後趕來的,吊送往來,倒也熱鬧。正寒暄間,忽聞得噹噹的鋪兵鑼,遠遠喝道之聲,便見一對對的金瓜月斧,旗牌銘旌,八人顯轎抬著一位內相喝道而來,卻是大明宮掌宮太監戴權押送皇家祭禮來了。

  賈政自覺臉上有光彩,便在當街里設了香案,跪謝天恩,三拜九叩,方才重新起程。寶玉等一直眼望著船去得遠了,連影兒也盡沒在水中,又望著江灑了幾點淚,方才回來。

  那李紈是早在賈環賣了賈蘭功名時便打定主意要搬出另住的,即便園子不賣時,也是不打算久住的了,如今自然更不消提。賈政方才放話要賣園子,他便已知會李嬸娘派車來將行李先送了去,只為給賈母守靈,才不好一時便去,直等賈母起靈,娘兒倆便與玉、釵兩個道別,即登車去了李嬸娘處,相依過活。此時正值春闈大比,那賈蘭看見一眾同窗都自孜孜矻矻的準備下場,心中益發難受。恰好這日賈菌抄了邸報來,知道又是徵兵時節,便走來與賈蘭謀劃說:“從前每逢征甲,咱們這樣人家總要納捐免丁,如今已經敗落至斯,哪還有那些閒銀子納捐。況且我們忝列武蔭之屬,又從小習練弓馬,若不到疆場上廝殺一番,建些功名,也枉為榮寧後代。不如便一同從軍去,倘或略建寸功,也好報效朝廷廊廟,重振祖宗家聲。”

  賈蘭深以為然,暗想聖賢書中說“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今看來,從前種種困窘磨折,焉知不正是他日飛黃騰達之兆?便向李紈說了投軍之事。李紈那裡捨得,無奈賈蘭再三堅持,至於哭了,說:“我知道母親一心指望我科舉取仕,無奈出了這樣的事,如今習文已然是不成的了,縱然再讀十年的書,也是無用;倒是從武出身這條路或者還有些指望,母親若不許我去拼搏一番,怎麼對得起天地祖宗?且也有負母親從小的一番教誨。”李紈思之再三,只得允了。後來賈蘭、賈菌兩個執馬揚鞭,出生入死,果然闖了一番功名回來,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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