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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羅夫人穿戴了一品夫人大裝,午飯也沒吃,只與沈菀各喝了一碗杏仁燕窩,便一同上了轎子。前邊旗牌開道,兩邊衛兵夾護,逕往宮裡來。沈菀這還是第一次做旗人裝扮,未免不自在,況且懷裡抱著孩子,也覺得頗為怪異。自打這孩子出生,她只在人前應景兒才不得已抱一兩次,少有這樣長久地親昵。

  轎子一顛一搖的,沈菀抱著孩子,心頭恍恍惚惚,不禁又沉入了回憶中——這麼巧,又是五月二十三,又是盛妝打扮,坐轎子出門。只不過,去年今天替她打扮送她出門的,是鴇母與倚紅姐姐。

  那天,她穿了自己最隆重最喜愛的紫地纏枝蓮滿繡衣裳,懷裡抱了宴舞的衣裳包兒,坐在轎上,無由地竟有種好人家女兒出嫁的感覺,偷偷將袖子假裝了紅蓋頭擋在臉前取樂,想像著這是迎親的花轎,而自己正走在送親路上,就要嫁入明府了。

  轉眼一年,現在她真的成了明府的小姨奶奶,可是,公子卻不在了!

  她今天第一次知道入宮的規矩——原來覲見規矩,因怕在宮中內急,故而都不教吃飽。如此說來,公子豈非長年累月都不曾吃過一頓飽飯,睡過一個好覺?

  一滴眼淚濺落在孩子臉上,孩子眨了眨眼,愣愣地看著母親,眼睛黑白分明,忽然一笑,便如石榴初綻。

  覺羅氏嘆道:“看到小孩子笑,心也酥了。這孩兒,和冬郎還真像。”

  沈菀也只覺仿佛一股暖流經過心底般,身上軟軟的,不禁低下頭,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了一下,趁機在襁褓上蹭幹了眼淚。孩子舞手紮腳,笑得越發歡愉。

  宮牆聳立,轎子從神武門進來,沿著東一長街走過長長的永巷,直入內廷,沈菀從轎簾間望出去,只看見兩旁山牆長房排列,一望無邊。然後,她聽到“嘎”的一聲,幾隻烏鴉從轎子前斜刺里飛出,竟飛向圍牆外面去了。

  沈菀嚇了一跳,不禁問:“皇宮裡怎麼會有這麼烏鴉?”

  “烏鴉是滿族人的祖先,是跟隨八旗大軍一起從草原上來到北京城的。”覺羅氏告訴沈菀,在大清以前,這京城裡是沒有多少烏鴉的,前明的最後一個皇上崇禎帝,吊死在景山海棠樹下,還是烏鴉給他送的終。

  覺羅氏還說,承乾宮從前叫作永寧宮,如今的名兒是崇禎皇帝改的,賜給他最寵愛的田貴妃居住。那田妃裹著一雙蓮足,卻擅蹴鞠,且姿態安雅,無人能及;能騎善射,而且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吹笛彈琴,崇禎帝贊之有“裂石穿雲”之聲。有一天,崇禎聽完田妃彈琴,隨口問周皇后為什麼不會,皇后正色答:“妾本儒家,惟知蠶織耳。妃從何人授指法?”皇上聽了,不由對田貴妃的出身懷疑起來,果然問田貴妃跟誰學的琴。田妃說是幼承庭訓,師從母親。皇上不信,特地召了田母薛氏過宮,當著皇帝和皇后的面演奏了一曲《朝天子》,這才信了。

  沈菀訝然:“原來皇帝們這樣多疑,可見師出名門有多麼重要,難怪老爺要夫人親自教導惠妃娘娘。”

  覺羅氏不答,卻又講起先皇世祖皇帝順治爺與董鄂妃的故事來。這只是發生在幾年前的事,沈菀卻是知道的,不禁更加驚奇,說道:“原來董鄂妃娘娘也是住在承乾宮的。我知道,順治爺對董妃情義深厚,在董妃去後,竟然想放棄皇位出家,後來雖被太后和大臣們阻止了,卻不久鬱鬱而終,真是位痴情的皇帝。”

  此時轎子已來至廣生左門,進去,又抬了一段路,在履和門停下。沈菀忽然明白過來,覺羅夫人接連講的兩個故事,可不只是介紹承乾宮的歷史,是不是在說,這裡住著的從來都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她已經來不及問了。四個花枝招展的宮女迎出來,說娘娘已在承乾宮正殿等候,即請一品夫人入內覲見。沈菀抱著孩子跟在覺羅氏身後,眼睛只盯著覺羅夫人衣角,連頭也不敢抬,一顆心突突亂跳,既為了進宮而惶恐,也為了要見到碧藥而驚悸。一路踏著雕花甬道進來,這才是承乾宮正門。

  於是依禮覲見,請入配殿說話。那碧藥傳旨時說要看孩子,然而宮女送進嬰兒籃來,碧藥只漠不關心地睃了一眼,仍坐著與覺羅氏說話,問些家常閒事。剛說了幾句,忽然坤寧宮的婢女走來說:“佟貴妃聽說夫人來了,請夫人過去說話。”覺羅氏忙帶了一早備好的禮品隨宮女去了。

  碧藥摒退宮女,只留下沈菀母子,這才走近搖籃來細看那孩子,一邊搖著籃子,一邊笑著——也不知是對沈菀還是對孩子——說道:“你還真是福大命大,那麼摔都摔不死你,一個‘七星子’,居然能活得下來,還真不容易。”

  她的動作那麼輕巧,聲音那麼溫柔,讓沈菀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希望,試探地說:“可見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請娘娘高抬貴手,放過這孩子吧。”

  碧藥笑了笑,忽然問:“我和盧夫人,誰美?”

  沈菀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卻只有老老實實回答:“我沒有見過盧夫人,不過,我想沒有人會比娘娘更美麗吧?”

  碧藥又問:“那麼,容若更愛哪一個呢?”

  這一回沈菀不曉得回答了。

  然而碧藥也根本不需要答案,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容若寫了那麼多詩詞,世人都以為他最愛的是盧夫人。其實他們都錯了。容若忘不了盧夫人,只不過是因為娶了她,而她又那麼短命。那個女子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嫁給了容若;然而她最大的錯誤,也是嫁給了容若。所以,我不會讓她活下去。容若那麼愛我,了解我,他明知道事情是我做的,卻不忍心質問我,責備我。如果他愛盧夫人,又怎麼會不替她報仇,卻要和殺死她的人在一起呢?所以,容若最愛的人,是我,從來都是我一個人。”

  “是你害死了盧夫人?”沈菀早已猜到這答案,然而聽到碧藥這樣輕鬆平淡地談起,仍然覺得匪夷所思。

  碧藥不屑回答,卻笑著反問:“她吃了一品丸,死後果然封了‘一品夫人’,倒是我提拔了她。你呢?你難道沒吃過那些‘一品丸’嗎?吃著還好?”

  沈菀道:“剛進府時,大奶奶也讓人給我送過一匣子。只是後來我對那藥有些反胃,就不大服了。”

  碧藥冷笑一聲:“所以說你人微命賤,連個‘一品丸’也壓不住。我有個習慣,想要做的事,就絕不讓人阻擋。賜你‘一品丸’你不吃,上次我讓你帶著孩子離開明府你也不肯,現在,你想走也沒那麼容易了,我會向叔父證明:這孩子不是容若的。”

  仿佛有一條蛇“嗖”地一下鑽進了沈菀的心,絲絲地吐著毒氣,她只覺得身上涼涼的,卻仍然倔犟地說:“孩子已經生下來了,連太醫也沒說他不足月,老爺、太太也都說他長得像公子,憑你怎麼說,沒有證據,他們也不會願意相信的。”

  “是嗎?”碧藥從袖子裡取出一條帕子並一根長針來,巧笑嫣然地問:“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孩子睡得這樣沉嗎?”說著,腕上一翻,已經將針刺入孩子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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