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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沈菀往上房請安回來,看見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頭藍草在爭吵什麼。看見她來,藍草連禮也未行便轉身走了,白芷氣得滿面脹紅。不待沈菀細問,便將緣故一五一十說出:“藍草跟我說,別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語的,看著多端莊高貴,從前在行院裡不知多風流有手段呢,跟京城裡的好多達官貴人都有交情。還說十二號小少爺滿月酒那天,娘娘約了顧貞觀大人,在退思廳里大白天的關起門來翻雲覆雨,被顏姨奶奶房裡的紅菱、紅萼賭了個正著。我罵她胡說放屁,她還跟我賭咒發誓,說大奶奶也看見的。”

  沈菀聽了,只氣得渾身發抖,卻不便發作,只得沉下臉說:“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兒胡說,就聽見也該當作沒聽見,倒學給我聽。以後不要再說了。”然而自己也知道,這兩句話說得著實蒼白,那園中的謠言,哪裡是這樣容易平息的呢?

  她憂心忡忡地等待著,就仿佛等待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她已經看到了天邊的雲翳,甚至看到了隱隱的閃電,卻還沒聽見雷聲。但她知道,那正是風疾雨勁的前兆。風雨會來的,她躲不過。她知道不反擊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門來,她只能端給他一杯毒酒;碧藥捉住她痛腳,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兒;現在顏姨娘欺上門來,她又該如何還以顏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著那天在退思廳發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於紅菱、紅萼兩個丫頭的通風報信。從頭到尾,顏姨娘全部的底牌不過是這兩個丫頭所謂的“眼見為實”,而自己所倚仗的,則是她們的“口說無憑”。也就是說,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麼樣才能讓她們兩個推翻前辭,承認自己是在說謊呢?

  讓一個人說出違心的話來,無非兩種方法:威脅,或者利誘。

  早在年前聽官大奶奶說公子寒疾時只留紅菱、紅萼近身服侍的時候,沈菀就對這兩個丫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時覺得她們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麼也該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時又覺得,既然她們曾經接觸過公子的藥,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說不定公子的死與她們有關。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蘭著意打聽過菱、紅萼的底細,知道她們當初同顏氏一樣,都是盧夫人帶進門的,從前是做粗使小丫頭的,後來盧夫人過世,顏氏做了姨娘,她們便都撥入了顏氏房中。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可疑,但也說不準。可這更讓自己不敢輕舉妄動了。倘若自己給了她們好處又未能收買她們,反會貽人口實,更說明自己心虛;而若威脅,那紅菱、紅萼是顏氏的丫頭,她又有什麼理由把兩人抓來拷打一頓,逼她們就犯呢?

  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或者唱納蘭詞了。嬰兒日新月異的成長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氣躁著,府里人看她的眼光這樣怪異,讓她覺得一切都離詞的意境太遙遠,不可觸碰。她抱過琵琶來,彈撥了兩聲,只覺曲不成調。心裡空空的,竟連一句詞也想不起來。心中悵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說要出門走一走,也不叫個人跟著,便獨自往園裡來。

  一彎新月如鉤。沈菀看著那瘦伶伶的月牙兒,心中越覺失落。公子詞中曾說:“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從前閣中姐妹每每唱起這首詞時,都以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續弦”的麼?然而覺羅夫人卻指點她,“庾郎”原有更深層的意義,有著家國之失,思鄉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續弦也好,總之都沒有她的份兒;庾郎的壯志鄉愁,更是與她無關。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盧氏、官氏,還有惠妃娘娘納蘭碧藥,什麼時候且輪得到她這個青樓陌路呢?

  沈菀只管悵思往復,不覺露濕錦襪,風透羅裳,連月牙兒也朦朧起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了霧,自己已出來半晌了。欲回頭時,許是久不入園的關係,加之新移栽了許多花草,從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來,樹影樓台重重疊疊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清方向,尋路出去。

  回得房來,只見屋門半掩,小丫頭黃豆子倚坐在門邊月牙杌子上打盹,水娘倒在裡面獨自坐著飲茶,看見沈菀進門,長出一口氣,嘆道:“我的奶奶,你可算回來了。”小黃豆子嚇了一跳,睜了眼迷迷瞪瞪地說:“奶奶回來了。”也不回頭,站起來便往外迎,倒把沈菀和水娘都逗笑了。

  沈菀知水娘深夜來訪,必有緣故,忙催著丫鬟們都去睡了,又親自關了門窗,重新斟出茶來。水娘端坐著由她服侍,並不客氣勸攔。沈菀愈覺心驚,含笑在水娘對面坐下,故意拿起一件小孩的衣裳嘆道:“你看官大奶奶的哥哥好不好笑,送衣裳一送就是十幾件,說是小孩子長得快,要輪換著穿。可這一件比一件大恁多,要穿完這些件衣裳,總得好幾年呢。”

  水娘只隨便睃了一眼,並不接茬,卻湊近來壓低了喉嚨,用一種極秘密的口吻道:“這回不好了,老爺剛才同太太說,要從頭細查你的來歷呢。”遂源源本本地告訴,老爺晚上同夫人說,要找個由頭,提審清音閣的鴇兒、妓女,還有雙林禪寺的和尚,務必從頭拷問沈菀底細,卻又怕弄巧成拙,反而傳出閒話去,因此作難。

  沈菀聽了,又驚又恨,由不得迸出眼淚來,向水娘嘆道:“這是從何說起?是誰這樣害我,編出這些沒影兒的話來。倘若老爺真箇從頭徹查起來,雖然天可憐見,必能還我清白,然而來來往往這麼走一遭,我還用再做人嗎?從今往後,在這府里可怎麼活呢?”

  水娘也道:“誰說不是?所以太太勸住了,說要從長計議。但我聽老爺的意思,仍是要查的,說這些閨閣閒言原可以不理,但事關孩子的血脈,不得不查個清楚。我怕你吃虧,所以頂著雷也要來告訴你,好叫你多留些小心。”

  沈菀垂了一回淚,咬牙道:“水大娘,這件事我之前也早有耳聞,也想過法子對付,只是沒有把握。然而事到如今,行不行,也只有冒險試試——你是太太身邊最信任的人,我的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可肯幫我?”

  水娘道:“這何消問?我自然是幫你的。只是,你又有什麼法子可以讓老爺不追究呢?”

  沈菀又低頭沉思一回,終無別法可想,只得將打算說了出來與水娘計議,水娘躊躇半晌,雖覺不妥,亦無良策,況且前面說了滿話,此時也只得應諾下來,嘆道:“只是,這樣一來,府里又不得耳根清靜了。大奶奶和姨奶奶就不消說了。就是那些姨太太們,你別看各個面兒上都跟佛爺似的,但人心隔肚皮,平時不知積怨多深呢,只是沒機會發作,如今得了這個由頭,還不趁機作亂麼?”嘆了一回,告辭離去。

  沈菀又連夜請了韓嬸來,授以計策。韓嬸也是發了半天的呆,到此時悔翻腸子,只恨當日自己不該應了沈菀,替她叫出顧貞觀來相會,然而鬧到這一步,已然改不了口,少不得配合她演出戲,遂咬牙笑道:“若這事露了底兒,便舍了我夫妻兩條性命,只當報奶奶的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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