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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恪先生十分重視自己的治學方法。晚年他的助手黃萱女士幫助他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說是立下了大功。有一次,寅恪先生對她說:“你跟我工作多年,我的治學方法你最理解。”黃女士自謙不很理解。寅恪先生一嘆置之。他心中的痛苦,我們今天似乎還能推知一二。可惜我們已經回天無力,無法向他學習治學方法了。現在我來談寅恪先生的治學方法,實在有點不自量力,誠惶誠恐。但又覺得不談不行。因此,我談的只能算是限於個人水平的一點學習心得。

  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2)

  什麼是寅恪先生的治學方法呢?

  一言以蔽之,曰考據之學。

  這是學術界的公言,不是哪一個人的意見。汪榮祖先生在《史家陳寅恪傳》中再三強調這一點,這是很有見地的。

  但是陳先生的考據之學又決不同於我們經常談的考據之學,它有它的特點,這一方面出於治學環境,一方面又出於個人稟賦。寅恪先生有家學淵源,幼承庭訓,博通經史,泛覽百家,對中國學術流變,瞭若指掌。又長期留學歐美日本,對歐美學術,亦能登堂入室。再加上天賦聰明,有非凡的記憶力;觀察事物,細緻入微。這兩個方面,都表現在他的考據學上,形成了獨特的風格。具體地說就是,他一方面繼承和發揚了中國乾嘉考據學的精神;一方面又吸收了西方,特別是德國考據學的新方法。融匯中西,一以貫之。據我個人的體會,寅恪先生考據之學的獨特風格,即在於此。

  中國的考據學

  在中國學術史上,考據學同所謂漢學是密切聯繫的,是漢學家所使用的治學主要方法。在學者之間,雖然也有一些分歧,但是大體上是一致的。漢學是對宋學的一種反動,濫觴於明末清初,大盛於乾嘉時代,考據學大體上也是這樣。詳細論述,請參閱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及《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什麼叫考據(或證)學呢?梁啓超在“概論”中有幾句扼要的話:

  其治學之根本方法,在“實事求是”,“無徵不信”。其研究範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輯逸,等等。而引證取材,多極於兩漢;故亦有“漢學”之目。

  錢穆在“學術史”第四章講顧亭林時,對考證學作了細緻的分析:

  故治音韻為通經之鑰,而通經為明道之資。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乾嘉考證學,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工夫治經,即以治經工夫為明道,誠可謂亭林宗傳。抑亭林此書,不僅為後人指示途轍,又提供以後考證學者以幾許重要之方法焉。撮要而言,如為種種材料分析時代先後而辨其流變,一也。(中略)其次則每下一說,必博求佐證,以資共信,二也。《四庫全書日知錄提要》,謂炎武學有本原,博瞻而能貫通。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佐證,而後筆之於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語必博證,證必多例,此又以後考證學惟一精神所寄也。

  亭林之治音學,其用思從明其先後之流變而入,其立說在博求多方之證佐而定,此二者皆為以後乾嘉考證學最要法門。

  在後面,錢穆又引了方東樹《漢學商兌序》的話,把清儒治考證者分為三派,都可以說是深中肯綮的。事實上,清代考證學總是不斷有所發展的。全盛時期的代表人物,如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引之、王念孫,等等,考證方法大同中有小異。到了章學誠,又提出了“六經皆史”的論點,又前進一步了。

  總的來看,寅恪先生繼承了這個考證學的傳統。但是,他又發展了或者超越了這個傳統。何以說是“超越”呢?我個人認為,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強調在史實中求史識;一個是他大大地擴大了傳統的“小學”的範圍。

  所謂“史識”,是不是就是歷史發展的規律?是,但又不全是。探索規律性的東西,所有的考據學亦都能做到,做不到這一步,考據也就失去了意義。乾嘉諸老都能做到。可惜他們就到此為止。據我個人的觀察,在這一點上,乾嘉諸老與明末清初考證學的開創者稍有不同。根據錢穆的敘述,顧炎武主張“明道”、“救世”,他當然也在考證中尋求規律;但是“明道”、“救世”卻超出了規律。這同所謂“義理”有類似之處,義理不能等同於規律。這種明道、救世的理想,到了乾嘉時代,由於客觀環境的變化,已經消失。學者們囿於所習,只在故紙堆中尋求規律,把義理忘記了。寅恪先生卻不然。他的專著和文章,不管多長多短,都展現了他那種嚴密考證的才能,其中都有規律性的結論。但是他卻決不到此為止,決不為考證而考證,他那種悲天憫人、明道救世的精神,洋溢於字裡行間。稍微細心的讀者都能覺察。在這一點上,他同宋代大史學家司馬光頗有“靈犀一點通”之處。他之所以推崇宋學,原因大概也就在這裡吧。

  講到小學,也就是語言文字學,從顧炎武到乾嘉諸老,無不十分重視。顧亭林的話有代表意義:“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於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文集》卷四,《答李子德書》)但是,他們的小學,實際上只限於漢語。這當然有極大的局限性。到了寅恪先生手中,小學的範圍大大地擴大了。古代外族語言和少數民族語言,無不供他驅使。這樣一來,眼界和研究方法都大大地擴大,其所得到的結論當然也就今非昔比了。乾嘉諸老自不能望其項背矣。

  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3)

  德國的考據學

  德國學術發展史,不同於中國。他們治學的方法不可能叫做考據學。但是,德國的民族性中有一突出的特點,這就是所謂的“徹底性”(Gründlichkeit),也就是一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勁頭。這種勁頭與中國的考據學有相通之處。19世紀,比較語言學在德國取得了其他國家都趕不上的輝煌成就,與這種民族性有密切聯繫。19世紀至20世紀的梵文研究,也表現了這種精神。

  寅恪先生曾在幾個歐美國家留學,在德國時間更長,受業於Heinrich Lüders諸大師,學習梵語及其他古代語言文字,深通德國學者的治學方法。結果他把中國考據學和德國考據學嚴密地結合起來,融會貫通,再濟之以德國的徹底性,著為文章。在考證方面,別人在探索時能深入二三層,就已經覺得不錯了,再進就成了強弩之末,力不從心了。而寅恪先生則往往能再深入幾層,一直弄個水落石出,其結論當然深刻多了。

  但是,他學習德國考據學,並非奴隸式地模仿。在加注方面,他不學習德國學者半頁加注做法。他的辦法毋寧說是更接近中國傳統做法,腳註極少。有的地方,他又超越了德國考據學。德國學者往往只求規律,不講義理。而寅恪先生則是正如我上面所說的,規律與義理並重。這一點,只要讀一讀兩方面的文章,立刻就能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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