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64章 追憶李長之 (2)

  長之卻寫文章,大肆吹捧楊先生,稱他為“我們的導師”。長之稱他自己的文學批評理論為“感情的批評主義”。我對理論一向不感興趣,他這“感情的批評主義”是不是指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以主觀印象為根據,我不得而知,一直到今天,我也是一點都不明白,有一位姓張的中文系同學,同我們都不大來往,與長之來往極密。長之張皇“造名運動”,意思是儘快出名,這位張君也是一個自命“天才”的人,在這方面與長之極為投機。對這種事情,我不置一詞,但是他從圖書館借書出來,挖掉書中的藏書票,又用書來墊床腿,我則極為不滿,而長之漠然置之,這卻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認為,這是損人利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再擴大了,就會形成曹操主義:“寧要我負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負我。”對一個文明社會來說,是完全要不得的。我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呢?我決無此意。這位張君,我畢業後又見過一次面,以後就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不知所終了。

  時間已經到了1935年。我在清華畢業後,在濟南省立高中教過一年國文。這一年考取了清華與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我又回到北京辦理出國手續,住在清華招待所里。此時長之大概是由於轉系的原因還沒有畢業。我們天天見面,曾共同到南院去拜見了聞一多先生,這是我第一次拜見一多先生,當然也就是最後一次了。長之還在他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藝副刊”上寫長文為我送行。又在北海為我餞行,邀集了不少的朋友。我們先在荷花叢中泛舟。雖然正在炎夏,但荷風吹來,身上尚微有涼意,似乎把酷暑已經驅除,而荷香入鼻,更令人心曠神怡。抬頭見白塔,塔頂直入晴空,塔影則印在水面上,隨波蕩漾。祖國風光,實在迷人。我這個即將萬里投荒的准遊子,一時心潮騰湧,思緒萬千。再看到這樣的景色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同長之終於分了手。我到德國的前兩年,我們還不斷有書信往來。他給我寄去了日本學者高楠順次郎等著的《印度古代哲學宗教史》,還在扉頁上寫了一封信。二戰一起,郵路阻絕。我們彼此不相聞問者長達八九年之久。萬里相思,嬋娟難共。我在德國經歷了戰火和飢餓的煉獄,他在祖國飽嘗了外寇炮火的殘酷。朝不慮夕,生死難卜,各人有各人的一本難念的經。但是,有時候我還會想到長之的。忘記了是哪一年,我從當時在台灣教書的清華校友許振德的一封信中,得知長之的一些情況。他筆耕不輟,著述驚人,每年出幾本著作,寫多篇論文。著作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魯迅批判》,魯迅個人曾讀到此書。當時所謂“批判”就是“評論”的意思,與後來“文革”中所習見者迥異其趣。但是,“可惜小將(也許還有老將)不讀書”,這給長之招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與災難,這是後話,在這裡暫且不表了。

  1946年夏天,我在離開了祖國十一年之後,終於經過千辛萬苦,繞道瑞士、法國、越南、香港等地,又回到祖國的懷抱。當時我熱淚盈眶,激動萬端,很想跪下來,吻一下祖國的土地。我先在上海見到了克家,在他的榻榻米上睡了若干天。然後又到南京,見到了長之。我們雖已分別十一年;但在當時,我們都還是三十多歲的小伙子,並顯不出什麼老相。長之在國立編譯館工作,我則是無業游民。我雖已接收了北大的聘約,但尚未上班,當然沒有工資。我腰纏一貫也沒有,在上海賣了一塊從瑞士帶回來的歐美茄金表,得到八兩黃金,換成法幣,一半寄濟南家中,一半留著自己吃飯用。住旅館是沒有錢的,晚上就睡在長之的辦公桌上,活像一個流浪漢。

  就這樣,我的生活可以說是不安定不舒服的,確實是這樣。但是也有很舒服的一面。我乍回到祖國,覺得什麼東西都可愛,都親切,都溫暖。長之的辦公桌,白天是要用的。因此,我一起“床”,就必須離開那裡。但是,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出門到處漫遊,這就給了我一個接近祖國事物和風光的機會。這就是溫暖的來源。國立編譯館離古台城不遠。每天我一離開編譯館,就直奔台城,那裡綠草如茵,古柳成行,是否還有“十里”長,我說不出。反正是綠葉蔽天,濃蔭匝地,“依舊煙籠十里堤”的氣勢儼然猶在。這裡當然是最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地方,然而我的幽情卻發不出,它完全為感激之情所掩。我套用了那一首著名的唐詩,寫了兩句詩:“有情最是台城柳,伴我長晝度寂寥。”可見我心情之一斑。附近的諸名勝,比如雞鳴寺、胭脂井之類,我是每天必到。也曾文思涌動過,想寫點什麼;但只寫了一篇《胭脂井小品序》,有序無文,成了一隻斷線的風箏了。

  長之在星期天當然也陪我出來走走。我們一向是無話不談的。他向我介紹了國內的情況,特別是國民黨的情況。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派出了很多大員,也有中員和小員,到各地去接收敵偽的財產。他們你爭我奪,勾心鬥角,鬧得一塌糊塗;但每個人的私囊都塞得鼓鼓的。這當然會引起了人民群眾的憤怒,一時昏天昏地。長之對我繪聲繪形地講了這些情況,可見他對國民黨是不滿的。他還常帶我到鼓樓附近的一條大街上,新華社門外報欄那裡去看中共的《新華日報》。這是危險的行動,會有人盯梢照相的。他還偷偷地告訴我,濟南一中同學王某是軍統特務,對他說話要小心。可見長之政治警惕性是很高的。他是我初入國門的政治指導員,讓我了解了很多事情。他還介紹我認識了梁實秋先生。梁先生當時也在國立編譯館工作,他設盛宴,表示為我洗塵。從此我們成了忘年交。梁先生也是名人,卻毫無名人架子。我們相處時間雖不長,但是終我們一生都維持著出自內心的友誼。

  1946年深秋,我離開了南京,回到上海,乘輪船到達秦皇島再轉乘火車到了闊別十一年多的北京。再過三年,就迎來了解放。此時長之也調來北京師範大學。中國老知識分子,最初都是豪情滿懷,逸興遄飛的,仿佛走的是鋪滿了鮮花的陽關大道。但是,不久運動就一個接一個鋪天蓋地而來,知識分子開始走上了坎坷不平的長滿了荊棘的羊腸小道。言必有過,動輒得咎,幾乎每個人都被弄得暈頭轉向,不知所云。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愛國赤誠源遠流長,根深蒂固。即使是處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幾乎沒有人心懷不滿的。總是深挖自己的靈魂,搜尋自己的缺點。結果是一種中國牌的原罪感壓倒了一切。據我看,這並沒有產生多少消極的影響,對某一些自高自大的知識分子來說,反倒會有一些好處的。這一些人有意與無意地總覺得高人一等。從建國到60年代中葉“十年浩劫”前,中國的老知識分子的心態和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

  北大一向是政治運動的發源地,學生思想非常活躍。北師大稍有不同,但每次運動也從不遲到。我在上面已經說到,長之從南京調北師大工作,我的另一位從初中就成為朋友的同學張天麟,也調到北師大去工作。無巧不成書,每次運動,他們倆總是首先被衝擊的對象,成了有名的“運動員”。張的事情在這裡先不談,只談長之。我在上面已經說過,他並不贊成國民黨。但我聽說,不知道是在哪一年,他曾在文章中流露出吹捧法西斯的思想。確否不知,即使是真的,也不過只是書生狂言,也可能與他的個人英雄主義思想有關,當不得真的。最大的罪名恐怕還是他那部《魯迅批判》。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