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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攜豬頭前來拜會凌二老板及尊師。孫大。”

  “他這是要……和你比試廚藝?”我猜測道。

  “那當然。師父選我為傳人,他非常不服氣,臨走時說過,總有一天他會回來,讓大家知道到底誰能夠做出最好的燒豬頭。我等了十年,這一天終於來了。”

  “那你有把握贏他嗎?”我想起孫大那高深莫測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我師兄要想做成的事情,沒有誰能夠攔得住他。”凌二糙糙回了一句,“嘿,三天之後的事情,你想那麼多幹什麼?來,下棋,接著下棋!”

  說罷,凌二一扭頭,似乎這些事也被拋在了腦後。

  我苦笑了一下,這個年近不惑的人,很多時候卻仍然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會成為好朋友吧?

  凌二、孫大,師出同門,技藝絕頂。這兩人間的比試,究竟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呢?

  我心中充滿了期待,好在三天的等待並不算長。我徵得凌二的同意後,有幸在“同樂居”的後廚見證了那一場巔峰對決。

  在場的還有一些淮揚廚界的資深人士,“同樂居”的老掌柜張惠勇當然也在。已年近古稀的他看著自己兩個徒弟窩裡鬥,只怕會別有一番複雜的心情吧?

  孫大沒有多說什麼,十年的是非恩怨原本也是語言說不清楚的,一切只需在廚藝上見個分曉。

  選料精細是淮揚菜系的特點之一。要想成為一名好的淮揚廚子,首先要練的就是選料功夫。

  所以兩人比試所用的主料——豬頭,都是各自準備好的。

  當孫大把他帶來的豬頭從菜籃中取出的時候,在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因為誰也沒有見過這麼肥碩,同時又粉白粉白,看起來細嫩無比的豬頭。

  吃過豬頭的人都知道,這豬頭越細嫩,口感便越好;豬頭越肥大,菜相便越好。而細嫩和肥大卻又互相矛盾,這一點很好理解,豬長得越大,肉質自然越老。因此做豬頭的廚師在選料時,如何把握好肥大與細嫩之間的平衡點便成了最關鍵的因素。

  如果能有一隻集“肥大”和“細嫩”於一體的豬頭,這樣的原料無疑是所有廚師夢寐以求的。

  孫大拿出的就是這樣一隻豬頭。

  與其相比,凌二的原料就遜色了很多,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師兄帶來的豬頭真是罕見,看來這選料上的工夫你可沒有少下啊。”

  “為了這隻豬頭,我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孫大面無表情地說道。

  一年?眾人面面相覷,不解其中的含義。

  “這隻豬是我親手餵養的。”孫大解釋說,“從豬崽時開始,我每天都會用柳條製成的鞭子抽打它的臉部。豬臉被打傷後,出於生理的保護機制,體內的養分會集中供應到傷口處,以促進其癒合生長,久而久之,那豬頭自然便長得又肥又嫩了。”

  這樣的養豬方法真是聞所未聞,但又確實是匠心巧妙。眾人一片讚嘆議論之聲。

  凌二搖著頭苦笑了一下:“師兄一出手就搶了先機,我只能寄望在後面的烹飪步驟中翻盤了。”

  “那我們就開始吧。”孫大的臉上寫滿了自信。

  是的,他有足夠的理由自信。高手過招,處處都是滴水不漏,對方要想挽回頹勢,談何容易!

  兩人不再多說,各自舉刀操作,我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孫大,希望他能夠犯下一點錯誤,只要一點就夠了!

  然而孫大自始至終一點錯誤都沒犯。刮毛、剔骨、浸泡、燜煮、下料、控火,每個步驟都是有條不紊,絲絲入扣。他就像是一台運轉良好的精密儀器,沒有任何漏洞可循。

  凌二也在努力著。可是,在已然棋輸一著的情況下,他的努力還會有什麼意義嗎?

  終於,兩隻做好的“扒燒整豬頭”端在了眾人面前,小小的後廚內異香縈繞,令人饞涎欲滴。

  “師父,十年前,您說我不如二弟。今天,就請您重新評判一次吧。”孫大自信滿滿地對張惠勇說道。

  張惠勇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那兩隻做好的豬頭。

  他是在看菜相嗎?兩隻豬頭一大一小,個頭上的差別如此明顯,本不需要看這麼長的時間。

  難道,他還在觀察另外的一些東西?

  我心中突然也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也緊盯著那兩隻豬頭,一絲疑惑在心頭縈繞著。

  良久之後,張惠勇終於說話了:“我們做廚子的,做來做去,最終的目的無非是讓食客們滿意。這位段先生是揚州城有名的食客,不如先讓他來說句公道話吧。”

  孫大沒什麼異議,沖我做了個手勢:“請!”

  我拿起筷子,先後夾了兩人做的豬頭肉細細品嘗。隨後實事求是地評道:“肉質都是又蘇又爛,細嫩直如豆腐,同時味絕濃厚,在舌口間悠轉不絕。如單從口味上來說,這兩款豬頭真是難分高下。”

  “口味難分高下。好!”張惠勇沉吟片刻,“那就要比比菜相了,段先生,請坦然直言,這兩隻豬頭,給你的第一感覺哪個更好?”

  我毫不猶豫地指向了凌二的作品:“這一隻。”

  “什麼?”孫大立刻質疑,“這怎麼可能?他的豬頭那么小,怎麼能在菜相上比過我?”

  “不是大小的問題,是另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皺起眉頭說道,“到底是什麼感覺,我也描述不出來,總之我第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凌二師傅做出的豬頭很舒服,而孫大師傅的,多少有些彆扭。”

  其他人此時也微微點頭,看來都贊同我的觀點。只有孫大茫然四顧:“舒服?什麼叫舒服?”

  “唉。”張惠勇此時長嘆一聲,看著孫大說道,“這‘扒燒整豬頭’,民間還有一個俗稱,你還記得吧?”

  孫大一怔:“這我怎麼會不知道,不就是‘歡喜霸王臉’嗎?”

  “是啊,歡喜霸王臉。”張惠勇指著凌二的那份燒豬頭,“你看它眯眼咧嘴,一副開懷大笑的表情。這樣的菜,一端上桌,便會滿屋喜氣,食客們不用動筷子,心情自然已跟著好了起來。”

  “開懷大笑?這只是簡單的刀功和手法做出來的。”孫大不服氣地爭辯,“我的這隻豬頭,不也在開懷大笑嗎?”

  “表情可以做出來,但神態卻是無法調節的。”張惠勇淡淡說道,“你做的豬頭雖然嘴在笑,但眉眼卻舒展不開,帶著明顯的愁容,這樣的豬頭端上桌,在氣氛上差了何止一籌。”

  張惠勇如此一點,我頓時心中恍然:不錯,那種令我彆扭的感覺,正是從豬頭的眉眼間透露出來的。

  卻聽張惠勇又繼續說道:“豬頭經過宰殺和烹製的過程,皮膚和肌肉都已鬆弛,為什麼會顯出不同的神態呢?這便和活著的豬遭受的境遇有關。如果這隻豬吃得飽,睡得足,整天悠然自得,久而久之,面部的皮膚和肌肉自然就呈現出歡喜的神態;反之,孫大養的那頭肥豬,時常遭受凌虐折磨,終日愁眉不展,這股怨氣也會一直帶在眉眼之中的。這其中的道理,不知你們明白了沒有?”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唯有孫大兩眼緊盯著自己做的那隻豬頭,喃喃自語:“怨氣?真的有怨氣嗎?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發現呢?”

  張惠勇看著孫大,目光既憐又恨:“你自己想想,你已經多久沒有開心地笑過了?以你的這種心境,又怎能分辨出豬頭眉眼間的愉悅或悲怨呢?”

  孫大慘然一笑:“這麼說,我終於還是輸了……”

  “做菜本來是一件讓大家高興的事情,你卻把它搞得太沉重。捨本逐末,背離了廚道的初衷。這就是你輸的原因,十年前你是這樣,十年後,不知你是否能領悟。”

  在張惠勇意味深長的話語中,眾人全都低頭不語,陷入了沉思。只有凌二始終笑嘻嘻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怡然表情。

  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乎過這場比試的輸贏。

  所以他贏了。

  今天,我講的是個做菜的故事。其實好多事情也猶如做菜一般,有著同樣的道理。

  醉蝦

  文/周浩暉

  1942年。

  日寇占領揚州多年,戰火早已洗去古城昔日的風流繁華,只留一片凋零。時值初夏的梅雨季節,接連數日的陰雨更澆得城裡城外灰濛濛的,沒有絲毫生氣。

  夜色深沉之後,全城宵禁,只有百年老店聚福閣酒樓里還亮著些許燈火。燈燭搖曳,雖然是在室內,似乎也經不住那漫天的淒風冷雨。

  燭光下擺了一張方桌,桌上備著幾樣時鮮小菜。兩名男子相對而坐。坐在東首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身形消瘦,面色清朗,眉宇間卻堆滿了化不去的愁意。坐在他對面的則明顯是個外鄉人,那人穿著短衣,扎著頭巾,黝黑的面龐上皺紋密布,看起來似個老者。不過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卻雄渾有力,又顯出壯年風姿——也許那條條溝壑並非歲月的見證,而是風雨滄桑的鐫刻。

  “少東家,這就是您要的東西。”外鄉人一邊說,一邊將一隻小小的竹筒推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目光如錐,死死地盯著那竹筒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

  外鄉人看小伙子神色惘然,放心不下,便叮囑道:“這蠱蟲已養了三年,入水則活,遇酒而化。少東家,您可切記。”

  小伙子點點頭,然後看著那外鄉人問道:“這東西效果到底怎麼樣?”

  “少東家,您還信不過我?這可是極品!”外鄉人嘿嘿一笑,把聲音壓到最低,“只要入了喉就無解。當時沒有任何反應,第二天蠱蟲在腸道內滋生,中蠱者開始拉稀,但只當是普通著了涼;三天後蠱蟲侵入血液,中蠱者發熱昏迷,這時便是找最好的大夫也沒用;不足一周,必七竅流血而亡!”

  小伙子贊了句:“很好。”臉上卻淡淡的毫無笑意。他把竹筒收到桌面之下,又道:“這一趟辛苦你了,請多喝幾杯吧。”

  “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老東家的大恩,我永世難忘!”外鄉人一邊說,一邊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年輕人沒有陪飲。他低著頭,目光只盯著自己的右手。那手掌慢慢攤開,露出掌心握著的一隻翠玉手鐲。那玉色澤鮮濃,質地清澈,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貨色。只可惜手鐲上斷缺了寸把長的一塊,只是一件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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