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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躲在窗邊,眼看著頭髮在春生頭上飛舞了好一陣子,發出吧唧吧唧泥鰍般的聲音,又猛地豎得筆直,「咔嚓」一聲響,仿佛木頭樁子釘進石頭裡,春生被這一下頓得坐不穩,整個人滑到了地上。 之後,頭髮忽然柔順地垂了下來。 「好了?」半晌,春生媽小聲問。 「好像是。」春生爸遲疑地扯了扯春生頭上的黑髮,扯了半天扯不下來,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別扯,痛!」 禿頭春生又有了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發生的頭髮在她的頭上生了根,穩穩地安了家,和正常的頭髮一樣慢慢長,長到一定程度後,春生就把頭髮剪短。這頭發生到春生頭上之後,好像就沒了那種怪異的生命力,隨便你怎麼剪怎麼拽,只要不扯動頭皮,就沒一點感覺。 這事飛快地傳開了,傳出了村子,傳到了鎮上,又傳到了縣城。禿頭們絡繹不絕地來我們村,找發生要頭髮。發生家的破房子換了瓦房,後來又換了樓房,家裡買了拖拉機和摩托車,哥哥也娶了個漂亮的媳婦。 發生的頭髮剪了又長,長了又剪,發生的慘叫再也沒有平息過,白天黑夜,每時每刻,我們都聽見她發出痛楚的叫聲。起初這聲音常常讓我們全身顫抖,後來聽習慣了,也就和水聲風聲沒什麼區別,偶爾有時候聽不到,還覺得少了點什麼。光頭們長出頭髮以後,給發生送來了很多錦旗,記者來採訪發生,發生裹在自己的頭髮里渾身哆嗦。 「發生,你治好了這麼多人,什麼感覺?」記者問。 「疼……」發生哆嗦著說。 「我問的是你心理上有什麼感覺?」記者啟發道。 「怕……」發生上下兩排牙齒互相敲打著,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音。 記者不再問她了,轉而問發生的爸爸:「您對自己的女兒這種行為有什麼感覺?」 「我感到很驕傲。」發生的爸爸滿面紅光,說了很多,最後一揮手,「我們希望,全天下的人從此都不再為禿頭而煩惱。」 他說這話的時候,發生的頭髮又一次豎得筆直,記者們咔嚓咔嚓拍下了這難得的場面。 發生現在變成最搶手的姑娘了,很多人來發生家提親,但發生爸爸和媽媽都沒答應,發生躲在門後看著那些挺不錯的小伙子來了又走了,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呻吟聲就停下來了。 所以,如果我們沒聽到發生的慘叫,那一定是有人來提親了。 「我想快點出嫁。」發生有一天從她住在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對我說。我吃了一驚,她從來沒主動跟我說過話。 「為什麼?」我問。 她的頭髮從窗口垂了下來,在沒有風的空氣中捲曲成各種形狀,我後退了一步。 「不知道。」她說。 發生的爸爸為了實現他在記者面前許下的豪言壯語,到電視上登了GG,還專門租了輛大客車專門往村里拉光頭,車身上寫著「生發專用車」,每次一拉就是滿滿一車,下來的全是光頭,一片明晃晃的,讓人眼前一亮。 發生的叫聲更慘了,但我們也很快習慣了這更慘的叫聲。 發生忙著被人剪頭髮,她爸爸和媽媽也怕別人偷剪她的頭髮,總是不放她出來,把她關在房裡,每天吃核桃芝麻之類的東西,說是能養頭髮。 「我們幫幫發生吧。」春生說,這時她已經出嫁了。 我們不知道怎麼幫她,再說都有自己的煩心事,顧不上她。春生說,如果發生沒有了頭髮,就能出來玩了,也能嫁人了。 我始終沒想明白嫁人和頭髮之間的關係,但春生年紀大,她這麼說了,當然有道理。當夜,我們幾個從小一起玩大的人,偷偷跑到發生的窗戶底下,小聲叫著她的名字。她一邊慘叫一邊探出頭來,烏黑的頭髮覆蓋了整面牆壁,好像一大團水漬。 我們拽著發生的頭髮爬了上去,各自掏出剪刀,發生一看見剪刀,就猛然跳起來躲到床底下,我們怎麼拽也拽不出來。 「疼!」她說。 「剪光了就不會疼了。」我說,「忍一忍。」 發生聽了這話,就鑽出來了。我們用一團布塞住發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厲害,被她爸爸聽出不對勁來。 一人一把剪刀剪開了,發生的汗水流了一地,頭髮也沒剪光。 我們繼續剪,春生在旁邊把剪下來的頭髮裝到麻袋裡,裝滿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媽媽在下邊接著。 後來,發生不流汗了,開始從每個毛孔里流出血來。 「她要死了。」我趕緊鬆開她的嘴。 「別停。」發生呻吟著說,「剪!」 「你流血了。」我說。 「沒事,剪!只要沒頭髮了,死都願意。」她說。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臉,又剪了幾刀,最後她完全變成了血人,頭髮也沒減少。我扔下剪刀,從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著我走了,我們沒想殺人。 只有春生還在不停地剪著。 這晚發生死了,誰都不知道她怎麼死的,我們也沒說,春生家把發生的頭髮拿去賣了,也賺了一棟房子。春生給我們一人買了個隨身聽,我沒要。 發生死了以後,按規矩本來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頭髮還在繼續長,比活著的時候還長得更快,發生爸把這事跟村長一說,大家一致同意讓發生土葬。追悼會的時候,全村人都去了,發生被白被單蒙住,放在靈堂後,用塊白布帘子遮著。追悼會進行到一半,白布帘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來,仿佛有很多人在帘子後朝外擠,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狀。大家嚇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時,有個人看到了帘子底下伸出來的東西。那東西黑糊糊的,水一樣遍地流著,一眼就看出來是頭髮。 發現是頭髮之後,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開帘子,掀開了白被單。發生臉上的血已經被擦乾淨了,全身都被瘋長的頭髮包住了。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頭髮已經鋪滿了靈堂的地面和四壁,到處漆黑一片。發生爸爸說不用怕,吩咐一人拿著把剪刀,大家咔嚓咔嚓開剪,頭髮紛紛落地。不過這次發生沒有再發出慘叫了。 頭髮總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糙糙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鐵杴鑿上去都留不下一個印,發生剛躺進去沒一會兒,還沒起靈,棺材就被頭髮撐爆了,頭髮像蛇一般蜿蜒生長著。送葬的隊伍前所未有地長,不是為了紀念發生,而是必須得有這麼多人跟在後邊,才能把頭髮及時剪斷。前邊的人抬著發生的遺體,匆忙上了山,挖了個深坑埋了。 發生的頭髮很快從地里冒了出來,黑油油的,漸漸覆蓋了漫山遍野。人們找到了一條發財的好路,成群結隊地上山割頭髮,然後拿去賣給村外禿頭的人。發生的爸爸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辦法,發生已經死了,頭髮就不再只歸他們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發生的頭髮換來的。 頭髮越長越多,漸漸地將其他的植物都擠死了,最後全村只剩下了頭髮,一走進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面上飄拂。 春天的時候,那些頭髮上長了些白花,變成蒲公英般的絮,風一吹就四處飄。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些白花是什麼東西,隨它們飄,反正眼睛看慣了黑色,來點白色也是不錯的。 後來,這白花越來越多,到處都鋪滿了白花,連我們吃飯的碗裡,喝水的杯里,都滿是這種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開。 過了一陣,很多人開始覺得身體發癢,癢得鑽心,去醫院看了皮膚科,什麼毛病也沒發現。 「癢死了。」春生說。她不斷用指甲摳著自己的身體,我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她自己摳出來的血印子。 春生摳著摳著,忽然從嘴裡噴出一把黑色的東西來。 那些東西雖然濕答答的粘在一起,還是能看出來是人的頭髮。她伸手連忙去拽,剛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著,更多的頭髮涌了出來。 從她的眼睛裡長出了頭髮。 從她的鼻孔里長出了頭髮。 從她的耳朵里長出了頭髮。 從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里,都長出了頭髮。 春生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發球,完全看不到一點別的顏色,她在地上打滾嚎叫著,我遠遠跑開了。 一路上,很多這樣黑色的發球發出悽慘的叫聲。 我想跑回家,卻認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裡。地上的頭髮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來,有人從頭髮中伸出手來,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後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村子了,只望見一隻巨大的黑繭一樣的東西,把村子和村子裡的人,把活著的春生和死了的發生,一起包了起來。 和我一起跑出來的還有幾十個人,我們後來都只聯繫過一次。 每過一陣子,就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我們中的一個人身體開始發癢,到醫院裡透視,發現他的內臟和血管里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長成了漆黑的頭髮,把他們團團包裹起來。 他們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覺得身體開始發癢了。 但我已經沒有打電話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只能對著鏡子說:「你也開始長頭髮了。」 鏡子裡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東西在飄拂著。童岩不敢相信,連續三個月在網上跟她聊天的男人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她記得曾經問過他的年齡和職業,他說他45歲,在銀行供職。雖然她也明白網上很少有人說真話,但在後來的交流中,她能感覺到他的成熟穩重。她還清楚地記得,在他們約定見面時間後,他曾經體貼地問她,是不是第一次,他還說,假如她是第一次,他那裡有一種非常「管用」的止痛片。 「放心吧,沒有任何副作用,也不會上癮。」他還專門予以補充。 止痛片?開什麼玩笑!我不就是為了享受痛的滋味才答應的嗎?而且還不知道誰是主人呢。當時,她很瀟灑地在鍵盤上打下了兩個字:「不用。」 「你對自己真的那麼有信心?」他似乎反倒有些猶豫。 「我從來沒輸過。」 對方回了她一個笑臉,過了會兒,屏幕上才出現一句話:「我也希望輸的是我。」 雖然她看不見他說話時的神情,但還是能從這句話的措辭中感受到一種成年男人特有的細膩。於是,她就相信了他的自我介紹。她本來也就是想找個年齡相當的人。 可是現在看來,她受騙了。 對方看起來不會超過25歲,還可能更小。她不敢想像,她跟一個如此年輕的男人在網上聊了那麼久,而且,還將跟這個人玩一種特殊的遊戲。 「請坐。」他朝她笑了笑,眼光瞟向他對面的椅子,那裡空著。 但她仍站在原處,她在考慮是否該轉身離去。他顯然不是她期待的人。 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慮,笑了。 「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很漂亮,要不要看看?」他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黑色紙袋,她瞄了一眼紙袋裡的東西,心裡不由激起一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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