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合同里也有你。」

  畫家平靜地點點頭,沒有絲毫恐懼:「我想到了。」

  「只是好奇問問,為什麼不要錢?」

  「我的畫都是描寫貧窮與死亡的,如果一夜之間成了百萬富翁,我的藝術就死了。」

  滑膛點點頭:「你的藝術將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畫。」說著他抬起了槍。

  「等等,你剛才說是在履行合同,那能和我簽一個合同嗎?」

  滑膛點點頭:「當然可以。」

  「我自己的死無所謂,為她復仇吧。」畫家指指拾荒女倒下的地方。

  「讓我用我們這個行業的商業語言說明你的意思:你委託我加工一批工件,這些工件曾經委託我加工你們兩個工件。」

  畫家再次點點頭:「是這樣的。」

  滑膛鄭重地說:「沒有問題。」

  「可我沒有錢。」

  滑膛笑笑:「你賣給我的那幅畫,價錢真的太低了,它已足夠支付這樁業務了。」

  「那謝謝你了。」

  「別客氣,履行合同而已。」

  死亡之火再次噴出槍口,子彈翻滾著,嗚哇怪叫著穿過空氣,穿透了畫家的心臟,血從他的胸前和背後噴向空中,他倒下後兩三秒鐘,這些飛揚的鮮血才像溫熱的雨撒落下來。

  「這沒必要。」

  聲音來自滑膛背後,他猛轉身,看到垃圾場的中央站著一個人,一個男人,穿著幾乎與滑膛一樣的皮夾克,看上去還年輕,相貌平常,雙眼映出星環的藍光。

  滑膛手中的槍下垂著,沒有對準新來的人,他只是緩緩扣動槍機,大鼻子的擊錘懶洋洋地抬到了最高處,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是警察嗎?」滑膛問,口氣很輕鬆隨便。

  來人搖搖頭。

  「那就去報警吧。」

  來人站著沒動。

  「我不會在你背後開槍的,我只加工合同中的工件。」

  「我們現在不干涉人類的事。」來人平靜地說。

  這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滑膛,他的手不由一松,左輪的擊錘落回到原位。他細看來人,在星環的光芒下,如論怎麼看,他都是一個普通的人。

  「你們,已經下來了?」滑膛問,他的語氣中出現了少有的緊張。

  「我們早就下來了。」

  接著,在第四地球的垃圾場上,來自兩個世界的兩個人長時間地沉默著。這凝固的空氣使滑膛窒息,他想說點什麼,這些天的經歷,使他下意識地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那兒,也有窮人和富人嗎?」

  第一地球人微笑了一下說:「當然有,我就是窮人,」他又指了一下天空中的星環,「他們也是。」

  「上面有多少人?」

  「如果你是指現在能看到的這些,大約有五十萬人,但這只是先遣隊,幾年後到達的一萬艘飛船將帶來十億人。」

  「十億?他們……不會都是窮人吧?」

  「他們都是窮人。」

  「第一地球上的世界到底有多少人呢?」

  「二十億。」

  「一個世界裡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窮人?」

  「一個世界裡怎麼不可能有那麼多是窮人?」

  「我覺得,一個世界裡的窮人比例不可能太高,否則這個世界就變得不穩定,那富人和中產階級也過不好了。」

  「以目前第四地球所處的階段,很對。」

  「還有不對的時候嗎?」

  第一地球人低頭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講講第一地球上窮人和富人的故事。」

  「我很想聽。」滑膛把槍插回懷裡的槍套中。

  「兩個人類文明十分相似,你們走過的路我們都走過,我們也有過你們現在的時代:社會財富的分配雖然不勻,但維持著某種平衡,窮人和富人都不是太多,人們普遍相信,隨著社會的進步,貧富差距將進一步減小,他們憧憬著人人均富的大同時代。但人們很快會發現事情要複雜得多,這種平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被什麼東西打破的?」

  「教育。你也知道,在你們目前的時代,教育是社會下層進入上層的惟一途徑,如果社會是一個按溫度和含鹽度分成許多水層的海洋,教育就像一根連通管,將海底水層和海面水層連接起來,使各個水層之間不至於完全隔絕。」

  「你接下來可能想說,窮人越來越上不起大學了。」

  「是的,高等教育費用日益昂貴,漸漸成了精英子女的特權。但就傳統教育而言,即使僅僅是為了市場的考慮,它的價格還是有一定限度的,所以那條連通管雖然已經細若遊絲,但還是存在著。可有一天,教育突然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一個技術飛躍出現了。」

  「是不是可以直接向大腦里灌知識了?」

  「是的,但知識的直接注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腦中將被植入一台超級計算機,它的容量遠大於人腦本身,它存貯的知識可變為植入者的清晰記憶。但這只是它的一個次要功能,它是一個智力放大器,一個思想放大器,可將人的思維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

  這時,知識、智力、深刻的思想,甚至完美的心理和性格、藝術審美能力等等,都成了商品,都可以買得到」

  「一定很貴。」

  「是的,很貴,將你們目前的貨幣價值做個對比,一個人接受超等教育的費用,與在北京或上海的黃金地段買兩到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商品房相當。」

  「要是這樣,還是有一部分人能支付得起的。」

  「是的,但只是一小部分有產階層,社會海洋中那條連通上下層的管道徹底中斷了。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個層次,他們與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間的智力差異,就像後者與狗之間的差異一樣大。同樣的差異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面,比如藝術感受能力等。於是,這些超級知識階層就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而其餘的人對這種文化完全不可理解,就像狗不理解交響樂一樣。超級知識分子可能都精通上百種語言,在某種場合,對某個人,都要按禮節使用相應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在超級知識階層看來,他們與普通民眾的交流,就像我們與狗的交流一樣簡陋了……於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想到。」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同一個……」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就像窮人和狗不是同一個物種一樣,窮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變了很多。」

  「變了很多,首先,你開始提到的那個維持社會財富平衡、限制窮人數量的因素不存在了。即使狗的數量遠多於人,他們也無力製造社會不穩定,只能製造一些需要費神去解決的麻煩。隨便殺狗是要受懲罰的,但與殺人畢竟不一樣,特別是當狂犬病危及到人的安全時,把狗殺光也是可以的。對窮人的同情,關鍵在於一個同字,當雙方相同的物種基礎不存在時,同情也就不存在了。這是人類的第二次進化,第一次與猿分開來,靠的是自然選擇;這一次與窮人分開來,靠的是另一條同樣神聖的法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

  「這法則在我們的世界也很神聖的。」

  「在第一地球的世界裡,這項法則由一個叫社會機器的系統維持。社會機器是一種強有力的執法系統,它的執法單元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有的執法單元只有蚊子大小,但足以在瞬間同時擊斃上百人。它們的法則不是你們那個阿西莫夫的三定律,而是第一地球的憲法基本原則: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它們帶來的並不是專制,它們的執法是絕對公正的,並非傾向於有產階層,如果窮人那點兒可憐的財產受到威脅,他們也會根據憲法去保護的。

  「在社會機器強有力的保護下,第一地球的財富不斷地向少數人集中。而技術發展導致了另一件事,有產階層不再需要無產階層了。在你們的世界,富人還是需要窮人的,工廠里總得有工人。但在第一地球,機器已經不需要人來操作了,高效率的機器人可以做一切事情,無產階層連出賣勞動力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真的一貧如洗。這種情況的出現,完全改變了第一地球的經濟實質,大大加快了社會財富向少數人集中的速度。

  「財富集中的過程十分複雜,我向你說不清楚,但其實質與你們世界的資本運作是相同的。在我曾祖父的時代,第一地球60%的財富掌握在一千萬人手中;在爺爺的時代,世界財富的80%掌握在一萬人手中;在爸爸的時代,財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中。

  「在我出生時,第一地球的資本主義達到了頂峰上的頂峰,創造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資本奇蹟;99%的世界財富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個人被稱做終產者。

  「這個世界的其餘二十多億人雖然也有貧富差距,但他們總體擁有的財富只是世界財富總量的l%,也就是說,第一地球變成了由一個富人和二十億個窮人組成的世界,窮人是二十億,不是我剛才告訴你的十億,而富人只有一個。這時,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憲法仍然有效,社會機器仍在忠實地履行著它的職責,保護著那一個富人的私有財產。

  「想知道終產者擁有什麼嗎?他擁有整個第一地球!這個行星上所有的大陸和海洋都是他家的客廳和庭院,甚至第一地球的大氣層都是他私人的財產。

  「剩下的二十億窮人,他們的家庭都住在全封閉的住宅中,這些住宅本身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微型生態循環系統,他們用自己擁有的那可憐的一點點水、空氣和土壤等資源在這全封閉的小世界中生活著,能從外界索取的,只有不屬於終產者的太陽能了。

  「我的家坐落在一條小河邊,周圍是綠色的糙地,一直延伸到河沿,再延伸到河對岸翠綠的群山腳下,在家裡就能聽到群鳥嗚叫和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能看到悠然的鹿群在河邊飲水,特別是糙地在和風中的波紋最讓我陶醉。但這一切不屬於我們,我們的家與外界嚴格隔絕,我們的窗是密封舷窗,永遠都不能開的。要想外出,必須經過一段過渡艙,就像從飛船進入太空一樣,事實上,我們的家就像一艘宇宙飛船,不同的是,惡劣的環境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裡面!我們只能呼吸家庭生態循環系統提供的污濁的空氣,喝經千萬次循環過濾的水,吃以我們的排泄物為原料合成再生的難以下咽的食物。而與我們僅一牆之隔,就是廣闊而富饒的大自然,我們外出時,穿著像一名太空人,食物和水要自帶,甚至自帶氧氣瓶,因為外面的空氣不屬於我們,是終產者的財產。

  「當然,有時也可以奢侈一下,比如在婚禮或節日什麼的,這時我們走出自己全封閉的家,來到第一地球的大自然中,最令人陶醉的是呼吸第一口大自然的空氣時,那空氣是微甜的,甜得讓你流淚。但這是要花錢的,外出之前我們都得吞下一粒藥丸大小的空氣售貨機,這種裝置能夠監測和統計我們吸入空氣的量,我們每呼吸一次,銀行帳戶上的錢就被扣除一點。對於窮人,這真的是一種奢侈,每年也只能有一兩次。我們來到外面時,也不敢劇烈活動,甚至不動只是坐著,以控制自己的呼吸量。回家前還要仔細地刮刮鞋底,因為外面的土壤也不屬於我們。「現在告訴你我母親是怎麼死的。為了節省開支,她那時已經有三年沒有到戶外去過一次了,節日也捨不得出去。這天深夜,她竟在夢遊中通過過渡門到了戶外!她當時做的一定是一個置身於大自然中的夢。當執法單元發現她時,她已經離家有很遠的距離了,執法單元也發現了她沒有吞下空氣售貨機,就把她朝家裡拖,同時用一隻機械手卡住她的脖子,它並沒想掐死她,只是不讓她呼吸,以保護另一個公民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空氣。但到家時她已經被掐死了,執法單元放下她的屍體對我們說:她犯了盜竊罪。我們要被罰款,但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於是母親的遺體就被沒收抵帳。要知道,對一個窮人家庭來說,一個人的遺體是很寶貴的,占它重量70%的是水啊,還有其他有用的資源。但遺體的價值還不夠交納罰款,社會機器便從我們家抽走了相當數量的空氣。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