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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餘信手拈來,如眾所周知的漢初田橫五百壯士,義不投漢,集體自殺以全節義;項羽的八千子弟,統統戰死烏江;這些都是犖犖大者,盡人皆知的歷史故事。其他有關歷代在成敗、存亡續絕之際,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事跡,還有很多。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精神之所長,關係一個民族國家,立國立基的根本精神所在,不能不加注意,應該大書而特書的。例如元朝與清朝的入關,在戰役中遇到戰死不屈的忠義之臣,或是後來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貞志士,不但不加凌辱,反而恭敬禮遇,雖依法執刑,死後仍善為安葬,示以生榮死祭以表忠貞。而對那些輕易投降,賣主求榮的,便為他們另外立了“二臣傳”,以表示有虧節操。這些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豈可以盡把它列入“愚忠”兩字而輕輕抹煞。而且這種節操的養成,與帝王民主的政體關係不大,並不是說在帝王養士的體制之下,才有忠臣義士的作風,在民主體制的時代,就不需要對國家民族有此忠義的節操,那便是大錯特錯,是自己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無知了。

  問題不能扯得離題太遠,現在再迴轉來看鄒穆公這一段的對話。鄒是戰國當時的蕞爾小國,微不足道。但當他國家有難的時候,守上有責的高級臣僚,死難的如此之多。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表示鄒魯之邦,確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抵。儘管主懦國弱,而文化教育的風範,始終未變。但是鄒穆公再進一步要求他國內的全民盡忠,那麼問題就太不簡單了。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覆,也便是反映出對當時邦君們的一種警告,一番抗議。這便是我方才說要特別注意的一段。同時也是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的重點之一。

  歷史上的基層政策

  討論到前面中國文化,有關歷史哲學這一類問題,我們看到自從孔子著《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的精神以外,歷代歷朝的歷史,也都是繼承孔子的學術重點——《春秋》責備賢者,特別是要求君聖臣賢,或明君良相的一貫精神。對於林林總總遺下編氓的一般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於苛求,並非像鄒穆公的希望一樣,要求基層的國民們,也要層層盡忠,為他們的長上——長官去盡忠盡節。

  有人說,我們的“二十六史”,只是一部軍政統治的總帳簿,比起西方後來的歷史學觀點,大為遜色。這個問題的是非好壞,暫且不談。現在只講我們過去的歷史記載,特別注重,也特別強調君臣之間——執行仁義政綱上,君道的明智和昏庸,以及臣道的忠貞和姦佞。而對於基層地方的吏治問題,幾乎都忽略了。過去雖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與否,但過去歷史所提吏治的“吏”,大體上是指官而言,並非如現代觀念,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層工作人員。事實上,依我的研究看來,兩千年來的一部中國政治史,無論是哪個朝代,哪個政治體制——禮治和法制,甚至可以說,不論君主或民主,任何一個時代的興盛與變亂,基本上的問題,都出在吏治——地方行政的基層幹部上面。歷代的大小變亂,大部分最初的原因,都是由於官逼民變,吏虐民反的結果。過去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你看我們汗牛充棟的歷史文獻,許多高明的論政,如切中時弊的奏議,以及討論政治思想、政治制度,以及政治哲學的文章,也不知有多少。但其中心思想,都是對中央政府執政者的朝廷而言。一旦時逢明君,寵加採納,那些高明之士,仍然身居台閣,位入中樞,官階愈來高,隔離民間疾苦,距離民瘓也愈遠。試問,又有幾人肯請求降調,願意深入鄉村民間,作一個里正、保正芝麻綠豆大的地方基層幹部呢?

  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幾乎是一個永遠矛盾,無法調和的事實。譬如,美侖美奐的偉大建築,在外觀上,一定是鋪置名貴高華的裝滿,絕對不可能把基層的泥沙粗石擺出來。但事實上,這座宏傳建築的牢固存在,非要底層厚實的泥土沙石不可。如果顛倒來用,不但不美,而且根本無法落成。人們只瞻仰表層的高華,總是忘卻了基層的功績。所以由平民而變成為高明的知識分子以後,漸漸距離基層的平民愈來愈遠。也是事所必致,理有固然的結果。

  作官莫作怪

  例如春秋戰國的取士以治民,士大夫一入仕途,在理論上,固然仍須力求善政以利民,但在事實上,卻只是鞏固自己的權勢,當然離開民瘼愈遠。漢代注重地方治平,重視二干石的郡守——太守,但是它距離下層民眾還是很遠。唐代重刺史——即等於漢代重視二千石郡守的遺風,然而在盛唐以後的刺史,大多數是分發考取功名的進士們來擔當其任,因此難免有“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的氣概,而於基層民間的疾苦,也就愈來愈遠了。於是,外面則藩鎮(軍閥)專權,目無中央;內廷則宦官操政,女禍把持,天下事就不問可知了。

  順便提到一首明人的打油詩,夾點笑話給大家輕鬆輕鬆。這首詩是描敘一個人一生的轉變情況,現在如用來比方過去歷史上官與民之間隔,卻也很有趣。它的前面兩句,便是剛才提到的“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可以作為舊時代達官而兼名士的寫照。接著是“而今事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後面兩句可作為一般社會民生基層情景的描述,或者是退職後清苦生活的寫照。這不是很幽默嗎?

  明清兩代,承元朝的政治體制演變,自中央級的朝廷以下,形成三級政治,即所謂省、府(州或道)、縣治。雖然注重親民之官的縣官大老爺,但是那些多半是從進士、舉人出身的外放地方官,自然十之七八,都是讀書做八股文的書生。所以地方政治,全靠幕僚的師爺——刑名與錢穀兩個得力助手的機要秘書。因此有人說,清代的政治,是為紹興師爺所把持的天下。上自內閣中書衙門,下至府縣,的確也是如此。至於真正的民間疾苦,所謂下情而能上達,幾乎比登天還難了。

  我們只是粗枝大葉地把歷史上這些事實作個了解,那麼,便可知道過去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皇帝的中央政府——朝廷,是高高在上,懸空獨立的。各級的官吏,在理論上,應該是溝通上下,為民辦事。而事實上,一旦身為地方官,“天高皇帝遠,猴子稱霸王”,任所欲為的事實也太多了。我們試想,以此圖功,何事能辦?以此謀國,焉得不亡!然而,我們的民族性,素來以仁義為懷,老百姓始終順天之則,非常良善,只要你能使他們做到如孟子所說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也就安居樂業,日子雖然苦一點,還是不埋怨的。除非是你使他們真的受不了,真的走投無路了,否則你做你的皇帝,當你的官,與他毫不相干。這便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哲學的重點之一。自春秋戰國以來,中國的官吏和老百姓的關係一直是如此,在鄒穆公問孟子的時候更是如此。那麼,他問孟子這個問題時,甚至內心氣憤得想殺些人來發泄一下,鎮壓一下,這豈非超越於政治原則之外,無乃太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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