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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寧寺依舊香火鼎盛,上次帶尚紅來時人還算少,每逢初一、十五才是香客最多的時候,尚香進門就碰上了捧著香火簿的知客僧人,如今他換了妝容和打扮,那知客僧人已認不出他來,一臉陌生地望著他,他掏著香火錢,接過知客僧人手中的毛筆,想了想,卻寫下了李慕星的名字,捐銀二十兩,這錢便是錢季禮給他的酬金。

  知客僧人一看尚香給得比一般香客多,對著他連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尚香猶豫些許,便跟他又多要了三炷香,一共六炷香,先去安置那些小倌骨灰的佛堂,清了清幾個月來的積塵,點上香對著他們拜了幾拜,然後摸著嵐秋的骨灰罈,許久才輕嘆一聲,喃喃道:「以前我說你傻,原來……我和你一樣傻……」

  傻與不傻,區別只在於有沒有遇上那個讓他們傻一回的人而己。

  看過嵐秋之後,尚香出了佛堂,望著手中剩下的三炷香,再一次猶豫了些許時候,終於下了決心,繞過眼前的一片竹林,走向天寧寺的另一端,那裡也有許多小佛堂,只是規格要比這邊的更高一層,尚香推開了其中一間佛堂的門。佛堂里很乾淨,顯然是常有僧人來打掃,佛堂上供著四座靈位,拿眼一看,全是杜姓,杜善思、杜門王氏,杜明德、杜明鏡。

  尚香插上了三炷香,在靈位前跪了下來。

  「爹、娘、大哥、二姊,明軒來看你們了。」

  眼淚緩緩地流了出來,多少年了,從他有能力在這裡為父母兄姊設上靈位起,便再不曾有勇氣踏入半步。只在每年固定的時候,送來香火錢,托寺里的憎人每日清掃上香。想來,卻不敢來,從他在南館裡低下頭的那

  一刻開始,他便再無臉面見爹娘兄姊。

  今天,他仍是來了,再見爹娘兄姊最後一面,往後,污身之人,不孝之子,永不再來。

  「爹、娘、大哥、二姊,我杜家之仇,明軒十年前便已得報,本當一死,洗淨污身,是明軒設用,苟且偷生,留此殘軀,十年不敢來見你們。如今明軒得脫苦海,理當遠走他鄉,隱姓埋名,為杜家續下一脈香火,只是……只是……明軒久落風塵,終還是生出背德之念,心中喜歡上一個男人,爹、娘、大哥、二姊,你們在天有靈,便當做無兒無弟,明軒從此永棄杜姓,自逐家門。」

  說到這裡,尚香已是泣不成聲,只得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又道:「明軒自知這般作為,此生難落一個好下場,只怕將來仍是那亂墳之中的白骨,只是紅塵飄泊十餘年,唯他一人令明軒心中生出一線溫情,能覺世間溫暖,願以殘軀一副相報,只盼爹、娘、大哥、二姊在天之靈能償明軒心愿,佑他一生平安。」

  磕完了頭,說完了話,尚香方才起身,竟是三步一回首地出了佛堂,緩緩閉上的佛堂門,斷絕了尚香半生以前的過往,從此後,社門再無不肖兒,世間又多一孤人。

  日正當空,陽光遍灑於天上地下,淚漸干,心卻不空,尚香已是一臉的平靜,他這半生,便從現在,才是真正從心所願地做一件自己想去做的事情。無人相逼,只覺著這樣的身體,仍有生存於世的意義,再不若以往,醉中生,夢中死,縱酒苦唱,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寧寺里,香客來往,只這會兒工夫,竟已有十餘人從尚香面前經過,聽了幾句隨風飄過的閒語,才知道今天方丈大師在大雄寶殿內講經作法,這可是難得的事,尚香心事己定,便也有了閒心,隨在人後,往大殿而去。

  高僧說法,自有高僧的氣度,碌碌眾生,能聽懂者又有多少,但求能沾染一、二分佛緣,便是通達,也不敢生那慧根之念。尚香小時聰慧,奈何命運多舛,多年紅塵翻滾,早已看透世事,雖說不是有佛緣之人,卻在這時心定氣閒,竟也聽懂了幾分,原本還因自逐家門而有的幾分苦喪之意,便在這高僧說法的聲音中一點一點散去了。人生如霧亦如露,緣去緣空還自在。此後,他便求個自在罷。

  聽得久了,打坐於蒲團的雙腿便有些發麻,尚香動了動,正準備悄悄地起身退出大殿,哪知衣角處一緊,沒起得身來,抬服望去,才知道自己的衣角被旁邊一人給壓在了屁股底下,他這一動,那人也察覺了,晃丁手中的扇子,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原來他的腿也麻木了。兩個人都不出聲,扶著腿一瘸一瘸地出了大殿,待走到人少的地方,那晃著扇子的人哈哈一笑道:「高僧講法,聽者痴迷,卻不知那如醒醐灌頂者世間能有幾人。」

  尚香掃了這人一眼,倒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他活動了幾下,覺著腿上那酸麻的感覺在慢慢減退,再走兩圈大概就能好了。

  那人也在活動,只是嘴巴不肯閒下來,手上的扇子晃過來又晃過去,湊到尚香身邊道:「這位仁兄倒像是沾了幾分佛氣,不知怎麼稱呼?」

  尚香的動作頓了頓,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難道他出來忘了上妝?以他現在的模樣,應該不引人注意才是。

  「啊,忘了自我介紹了,本公子姓黃,排行九,黃九爺就是我了。」

  尚香看他靠得有些近了,往邊上閃了閃,這一閃,便看到有個女人正匆匆往這邊走,恰好向他們看過來,立時便拉高了聲音喊道:「老黃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尚香一聽這聲音,再一看那女人的面貌,頓時就發怔,那女人可不就是阮寡婦,怎麼在這兒又遇上了?

  那黃九爺聽見阮寡婦的喊聲,臉上頓時嘻皮笑臉,搖著扇子道:「小寡婦,你總算找來了,今天人多,怎麼咱們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呢?」

  阮寡婦氣虎了臉,揮著兩隻手就往黃九爺身上打。

  「你這個老黃酒,走路也不看好了,一眨眼就不見了人,說,是不是看到哪個女人漂亮,就把你的魂給勾了?」

  黃九爺一邊抱著頭哎喲喲地叫,一邊道:「哪會呢,這不是人多嘛,一擠就擠丟了,再說呢,這世上哪有女人比你更迷人,迷得我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阮寡婦俏臉一紅,手下便輕了幾分,頗有些打情罵俏的姿態了,忽然發覺旁邊還有一個人看著,便停下了手,瞪了黃九爺好幾眼。

  老黃酒?小寡婦?

  尚香聽得他們叫得這般親密,臉色便有些變了,望著阮寡婦的眼神已帶了幾分怒意。這女人,跟李慕星有了婚約,竟還與別的男人這般不避人的親密。

  阮寡婦倒是敏感,當下便對尚香吼道:「你看什麼看……」這話一出口,便猛地想起,那天街上她跟個潑婦似地罵人的時候,也是這個人在旁邊看著,馬上便叉起了腰,「喂,你是誰呀,怎麼總碰著你?」

  尚香收斂了怒氣,咳了一聲,道:「我是豐通錢莊的夥計杜……咳咳……我叫明軒,常聽宋爺提起阮老闆娘是難得的女子……」

  他話還沒說完,那黃九爺卻是耳朵尖尖聽消了那個「杜」字,手中扇子一合,打在手心裡發出了「啪」地一聲響,道:「杜明軒,哈哈哈,好耳熟的名字……對了,當年豫州出了個神童,就是叫這名字,據說他三歲便能寫,五歲能吟,七歲能詩,十一歲的時候便名滿豫州,十三歲的時候把所有教授他的師傅們都考倒了……」

  尚香的眼皮一跳,淡淡道:「黃九爺聽錯了,我叫明軒,不是杜明軒。」

  「啊,原來聽錯了呀。」那黃九爺又搖起了扇子,只是臉上的笑,卻深意得很。

  尚香卻沒注意到,本來依他察言觀色的眼力勁,只怕早看出些問題來,可他這會兒心中為李慕星不干,一雙眼只盯著阮寡婦,又道,「我家宋爺聽得寶來商號的李爺重病一場,心中大為擔憂,阮老闆娘與李爺訂有婚盟,定是常去探望了,不知李爺如今身體如何,說與明軒聽聽,也好回去寬一寬我家宋爺的心。」

  阮寡婦臉上一僵,倒現出幾分愧疚來。當日她氣李慕星騙她,便把婚盟退了,可是又顧著面子不曾對外宣布,李慕星也有心照顧她,不吭不聲地把事情壓下了,她那時就已經不太氣李慕星了,加上又有個黃九爺有事沒事跑過來當她的出氣筒,時間一長,她跟黃九爺倒是相處得越來越融洽,就把李慕星那檔子事給忘了。這些日子城裡出現一些風言風語,她也知道對李慕星不好,後來又聽說李慕星病了,她卻拉不下臉去看李慕星,於是這一拖便拖到了現在。

  這會兒尚香這麼一提,倒顯得連宋陸這個外人都那麼關心李慕星,她這個名義上的婚約者就做得太過分了,想阮寡婦什麼時候在人前低過頭,現下卻真的抬不起頭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平安符來,道:「這是我為慕星求的平安符……便托與你家宋爺送去吧,我與慕星……唉……」她越想便越覺著有些對不起李慕星來,要不是她顧著面子,李慕星就不會成為上和城中的笑柄了。

  尚香接過了平安符,心中雖惱阮寡婦無情,可是他又算什麼人,能代李慕星出頭,只得暗暗咬著牙,哼了一聲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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