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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八一年夏天梅志阿姨在上海照顧胡風伯伯的時候,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月,最後是和母親以吵架的形式離開的。這個事情,母親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那時候我在北京讀書,而梅志阿姨更是閉口不和任何人談論這件事情。看見她的時候,還是不斷地對我說,你母親多不容易啊,最近身體好一點了嗎?而母親,掛在嘴上的,也老是那麼一句話:沒有梅志阿姨,胡風伯伯就不可能在監獄裡活下來。梅志阿姨硬是陪著胡風伯伯把牢底坐穿了。

  我們很難想像,她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十幾年以後,大姐小鈞從元化叔叔那裡聽說,她們倆爭執得很厲害,最後梅志阿姨以搬離我們家向母親表達了自己的情緒。我們子女在私底下議論著,這就是我們的母親,做了好事最後也是不落好,而且每次還都會是她認為的一些“原則”把事情搞砸。只是,梅志阿姨的修養永遠是那麼好,她的沉默讓我們對她充滿著歉疚。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又是什麼重大的“原則”需要堅持的?我們一直不知道。特別是梅志阿姨那麼好的脾氣,那麼寬的心胸,她一般都是不會生氣的。她們是怎麼爭吵的?想來那會是很嚴重的,於是這份缺憾像一塊傷疤,貼在手臂的表層,看著就覺得窩囊。我打開窗戶,對著陽光燦爛的世界,深深地嘆了口氣,生活為什麼就不能像我們設想的那樣簡單?為什麼我們這些喜歡直接表述自己想法的個性,又總是會以最簡單的方式把簡單的事情弄成複雜的?窗外,陽光金燦燦的,像針一樣直刺我的眼睛,灼熱又疼痛,多希望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幫助,能像陽光的另一面去溫暖我們?等我稍微適應了外界的時候,我再也看不見屋子裡的東西,黑乎乎的,在你的周圍是模糊的一團,體溫同樣是黑暗的。似乎,我們只有生活在黑暗中,只有掩飾很多的情緒和真相,生活才會因為複雜而變成簡單的?那個簡單是否又太虛假了?

  二○○三年十一月,我去日本參加東京國際電影節,放映我的影片《假裝沒感覺》。去之前我找到了在東京女子大學任教的近藤龍哉教授。他從一九七○年開始就在那裡研究胡風先生,一九八○年第一次到中國尋找與胡風相關的文獻。一踏進他放滿書籍的辦公室小門,他就拿出了八七年的一份《收穫》雜誌,上面刊登著我的中篇小說《在我的背上……》,那是我第一次寫到父親和胡風伯伯的故事,我驚訝極了,他怎麼什麼都有?很快,他又拿出一張泛黃的、紙頭被裁了一半的便條,問我:“這是八一年,我見到你媽媽的時候,你看這個,是不是你媽媽寫的字?”我拿著字條愣住了,母親那既秀氣又有力的鋼筆字,是誰都寫不出來的。字條上寫著上海文化局在巨鹿路的地址,寫著上海外事辦工作成員的人名。我渾身發冷,我幾乎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近藤聽說我要去見他,顯然是考慮了很多,也準備了很久。

  近藤龍哉教授一九八一年在胡風書桌前留影紀念。

  當近藤教授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中國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這些激進的年輕人,都對左翼運動充滿了憧憬。他說:“在日本,幾乎是無條件相信社會主義中國,很多日本人堅信不移。”說著,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日本權威性的《中日詞典》,熟練、準確地翻到一頁,有個詞條叫“胡風主義”,上面解釋為:“表面看上去是馬列主義,實質上是反馬列主義。”就是從這個不能解釋清楚,又讓近藤困惑的詞條開始,近藤教授開始了他一輩子的胡風先生的學術研究,他找到胡風先生在東京的居住和學習過的所有地方,了解到他參加了日本共產黨。後來,近藤甚至在東京警察局的檔案里,找到了胡風當年被捕的文案記錄,他還帶著我,沿著警察追捕胡風先生的路線,走了一圈。同時指給我看,那些胡風和他的左翼友人們活動、交流的場所。在一片完全改觀的建築前,他講述著,當初胡風先生是怎樣教授漢語、怎樣在東京半工半讀的。“當時胡風和他的日本朋友泉充一起住在這裡,應該就在這一帶。胡風在這裡用的是什麼漢語教材呢?工人、農民、勞動者寫的短文,在雜誌上發表後,胡風就是用這些文章作為教材,教漢語的。當時,這裡不叫本鄉而叫金助町。現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了,僅僅留下一塊牌子。”後來,胡風被日本警察局驅逐出境,他和聶紺弩、周穎夫婦,一起登上回國的火車,在火車啟動的時候,他們一起高喊著口號:打到日本帝國主義!

  實際上,讓近藤教授最傷心的是,他研究了一輩子的胡風先生,他終於有機會進入中國,八十年代初,對於一個外國人,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更不容易的事情是,他找到了胡風先生的蹤跡,他正在上海治病,他在胡風小兒子曉山那裡拿到了我們家的地址,一路興奮地趕到上海,可是母親把他攔在家門外面,沒有把他帶到醫院,沒有讓他見胡風先生,連梅志阿姨都沒有讓他見到。母親要他先去見“組織”,近藤跟我說:“我拿著你母親的字條,主動去報到,到那個文化局。”這裡他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於是“那個文化局”斷然不讓他見胡風先生。他惋惜地說,“我和胡風先生交臂而過,後來再去中國的時候,胡風先生去世了。我一直沒有見到過胡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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