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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後,皮定均叔叔的夫人張烽阿姨在給我們孩子的來信中,還會提到:讀著你媽媽寫的文章,眼前再次浮現出她悽苦的形象,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老淚涌流,我的大孫子皮虎和外孫在旁邊驚奇地看著我,卻不敢問為什麼。你媽媽的一生是非常坎坷的,是她經過不懈的努力,才為你爸爸爭得了公正的待遇。不是像這樣的妻子,光靠你們幾個兒女是不行的……在你們家長期遭遇的不幸中,我們很歉疚地無能為力,由於距離較遠,經濟上也沒有及時給予接濟,這也是我流淚的內心原因。

  追悼會上,陳國棟叔叔和媽媽握手,向她致哀。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回信中也只當沒有看見最後一段。實在是對皮叔叔和張烽阿姨的感激,落在紙面上都是難以表達的。但是,一切確實像她所說的,沒有媽媽的努力,我們幾個子女又怎麼可能為爸爸找回一個公正的結局?

  那時候,爸爸的朋友都努力在那裡幫助我們。記得一九八○年的除夕,我獨自留在北京電影學院空落落的宿舍里,湊著冬日寒冷的陽光在那裡讀書,我似乎喜歡自己的惡習,老想逃離人群,逃避所有的節日,那些歡樂對於我不光是陌生的,總覺得是虛假的。我不相信什麼快樂,什麼幸福。我想去尋找我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東西,也許這樣做,是出於我愚蠢的自信,也許是出自於我深深的自卑。偏偏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有人會打破我的“表演”。爸爸的老朋友陸定一伯伯的夫人嚴慰冰阿姨給我打電話來了,讓我去她家吃年夜飯。那時候,他們夫婦倆剛從秦城監獄釋放回來不久,在監禁了十年之後,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邀請。但是,我不會有什麼衝動和感激,想到見面我就會和“秦城監獄”聯繫在一起。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但是歷史的記憶同樣是不溫暖的。

  天很冷,從朱莘莊趕到東單東總部胡同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站在客廳的過道里,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老人,突然我被堆在走廊里滿滿的圖書迷惑住了,那簡直像是一個圖書倉庫,黑壓壓的一堆,幾乎要頂到天花板。人都很難從那裡跨越過去。我蹲了下來,開始翻書。一口氣,我找出了一大批“文革”前出版的“黃皮書”,正往下翻的時候,嚴阿姨走出來了。對我這個不懂規矩的孩子,竟然一點都不生氣。她說:“不要翻了,我給你一本世界上最好看的書!”

  媽媽率子女和元化叔叔在爸爸的骨灰盒前留影。右二為媽媽,右四為元化叔叔,後排左三為在曹楊中學教書的舅舅朱祖銘。我在外地拍戲,沒有參加。實際上我已不在乎這些事情。

  上一代人說好看的書,你會相信嗎?我假惺惺地笑著,接過她交給我的書。突然,我發現那是爸爸一九五○年出版的《三個時代的側影》。整整三十年了,黃黃的紙頁變得脆了,扉頁上保留著爸爸淡淡的工整的鋼筆小字,“陸定一部長指正”。嚴阿姨接著又對我說:“小鬼,好好看看這本書。給你媽媽寄去,待以後再版的時候,再送給我們一本吧。”

  我愣住了,媽媽多少次在那裡傷心著,說這本書早已絕版,她再也找不到了。“文革”時把什麼都毀了,這書,怎麼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了呢?我已經找不到任何感激的措辭,也不知道怎麼對陸定一伯伯和嚴阿姨表達內心的情感,只是恨不能立刻拿著書,把自己和書都貼滿了郵票,一塊郵寄回上海,再給母親一個驚喜。嚴阿姨是多麼心細的人。她說,這些書是前一個星期剛剛從公安部拿回來的,都還沒有時間整理呢,但是她看見我父親的小說了,所以立刻把我叫來。吃完年夜飯,我捧著書重新坐長途車回學校了。挨著不太熱的暖氣片,一夜把書看完,當我看見天蒙蒙發亮的時候,一點睡意都沒有,真想找個人說說,這是父親早年的作品,寫得多好啊,那文字似乎能讓我重新聞到父親身上的氣息。可是找誰去說呢?誰又能理解我想說的?來不及感慨了,我拿起了書,又搭上長途車進城了,我用掛號把書寄給了母親。直到一九八四年,在胡風伯伯的推薦下,書交給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在那裡重新再版。錢君陶先生給爸爸的書做了封面設計,韓和平先生為書畫了插圖。那時候出版一本書的數位是嚇人的,一開印就是兩萬五千本。

  一九八○年以後,中國的政治氣候在改變,一點一點讓我們接近普通人的生活狀態時,爸爸從湘鄂西逃回上海的那一段歷史,終於也給予了一份諒解。經組織部批准,同意在爸爸的骨灰盒上加蓋黨旗。當時我在外地拍戲,沒有趕回上海。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一日,由當時在任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王元化、爸爸的好朋友,為父親舉行了加蓋黨旗的儀式。故事並不美好,但是有了一個還算說得出口的結局。更何況是元化叔叔為父親的骨灰盒加蓋了黨旗,就有了一點戲劇性的色彩。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一日,由當時在任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王元化、爸爸的好朋友,親自為爸爸的骨灰盒加蓋了黨旗。父親的一生有了一個說得出口的結局。

  父親的骨灰盒上加蓋了黨旗。

  豪情都做斷腸夢,歲月漸摧鬢髮斑,

  心事茫茫誰堪訴,問君更得幾時還。

  母親的坐牢問題在“文革”結束的時候,也跟著定案了——維持原來結論,沒有出賣同志,沒有破壞組織,在敵人的監獄裡表現堅強。恢復黨籍,沒有預備期。當這一份快樂到來的時候,真是精疲力竭。她辦理了離休手續。媽媽微笑著,那笑容陷在她長滿凍瘡的臉上,顯得很虛假。但她是真心實意地在笑,動作遲鈍地在那裡轉悠著,在上影廠三號門的門房間裡,把自己的小零碎收拾乾淨,轉身向周圍的老師傅和工人告別。日子過得真快,她在這裡也呆了有兩個多年頭了,看門,看著上影廠的各種人物進進出出。她說了一句俄文:再見。開始大家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明白以後,學著她的腔調,重複著,師傅缺了門牙的嘴怎麼說,怎麼漏風,發不出“斯”的聲音,最後大伙兒都在那裡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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