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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老要讓別人虧欠你呢?!"他有點生氣了。

  "我沒讓別人虧欠我……"

  "你就讓我虧欠你,永遠還不清你,把人家都變成乞丐,你永遠做施主……我再問你一句,你要不要?!"

  他把手裡的紙包往她面前一杵。

  "不要。"

  "真不要?"

  曉鷗毫不動容地轉開臉,眼睛看著前面的海水:早就失去貞潔的海水。

  "那我就把它扔海里去。"老史威脅道。

  什麼都可以扔海里,輸光的賭徒把自己扔海里,賴了別人太多帳的人被扔海里,岩石沙土垃圾被當作填海物質倒進海里,媽閣的好脾氣大胃口的海反正是給什麼吃什麼。愛扔就扔吧。曉鷗把這段文不對題的話是面對著海講出來的。

  "曉鷗,你別擔心我,小小在溫哥華開了個家具店,賣的是她偷偷藏起來的大葉紫檀和紅酸枝,都是我早先做的極品,我不知道她私下留了一手。昨天她在電話里告訴我的。她不會回北京了,讓我也去加拿大,我們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差。這錢你還是收下吧,別鬧了,啊?"

  曉鷗的淚水流下來。人家的日子馬上要言歸正傳,又都各就各位了,自己的兒子也馬上會在大學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十八萬多一點就能讓他的良心好過一點?讓他覺得他在她心裡留下的窟窿小一點?她一把抽過紙包,向海里扔去。

  老史被一聲驚叫噎住了。

  接下去,兩人看著海水慢慢舔舐著紙包,慢慢咀嚼,然後吞咽下去,跟吞咽垃圾一樣,真是給什麼吃什麼,好脾氣、大胃口的海呀。

  當天晚上曉鷗看到老史幾個藥瓶掉在浴室的垃圾筐里,裡面的藥片還半滿。就是他每天必吃的幾種藥片。像空氣和水一樣離不開的藥怎麼被他扔了呢?她仔細看著瓶子上的說明,精神藥物:抗焦慮藥物、抗癲癇藥物、抗抑鬱藥物。她把它們的拉丁名字輸入谷歌搜索,發現了英文藥典上的詳細說明。怎麼想一個人也不會同時得焦慮、抑鬱、癲癇吧?第二天她找了個心理學精神病學專家諮詢,大夫說這三種藥合在一起,很可能治療的是躁狂性抑鬱症。不少富有創作力的人或輕或重地受著這種精神疾病的折磨,比如舒曼、凡·高、拜倫、維吉尼亞·沃爾夫、海明威等等各種文學或藝術天才。他們最佳的創作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癲狂狀態,超出控制是毀人毀己的。這些藥物可以救天才們的命,也可以保護他們的親人不受他們暴虐,但會以犧牲他們最巔峰的創造狀態為代價。就是說,吃了藥的天才們會慢下來,變成"好人",和尋常人共處而不折磨他們;但他們每天必須掙扎著穿越藥物的濃霧,去採收上天給予他的全部天賦中的那一點點零頭去創作,大部分天賦只能隨它流失,隨它浪費。因為要採收上天給予的全部天賦,需要怎樣的病態速度?那種病態速度就是他們的躁狂,他們的抑鬱,他們暴君式的對己對人的態度,但最終還是被那病態速度落下,因而自殘。大夫告訴曉鷗,吃抗癲癇的藥,不見得是老史患有羊癇風,和另外兩種藥合在一起,可以合成一味理想的藥物,用來削平患者情緒瘋狂的漲幅和跌幅,也削平他最敏銳的創作狀態。

  老史為了保住曉鷗不受他暴虐而堅持吃這些藥,每天掙扎著穿越藥物的濃霧,濃霧使他的靈感支離破碎,他拼命地抓,拼湊……僅僅因為他想讓曉鷗得到一個好人,一個可以共同在陽台上喝喝茶,聊聊天,海邊散散步,一同下下小館子的正常男人。

  她從大夫診室回到家,給老史打電話,說他的藥瓶子都掉到垃圾筐里了,是否需要特快專遞給他寄到北京去。他 卻說藥是他存心扔的;他不需要那些藥了。為什麼不需要了呢?現在她明白那些藥對他有多重要。不再重要了,因為他不必讓他身邊的人認為他好,覺得他好相處;相反,他們愛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認為他不可理喻也罷,認為他是魔鬼他也無所謂,離開了她曉鷗,他無所謂別人是不是覺得他好,他乖,他正常,沒人他媽的值得他在乎,反正兒子已經離家去美國上學了。為什麼只在乎她曉鷗呢?因為他愛她。他從來沒跟她說過,也從來沒跟自己承認過,但他現在向兩人承認,他一直是愛她的。

  "曉鷗,想你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或者給你寫簡訊。"

  曉鷗答應了。

  她掛了電話就去辦理改換手機號碼和家裡電話號碼的手續。她要就要"全部",或者"全不"。

  幾天後老劉來電話說,警察局決定遞解段凱文出境,移交給大陸境內的治安部門處置,並且永遠不會准許段進入媽閣。

  尾聲

  死了五六年才徹底死掉的盧晉桐在北京開了追悼會。追悼會的邀請名單是他的夫人擬定的,其中也有梅曉鷗。不過是客氣客氣,曉鷗一個輕巧的藉口就免除了所有人的尷尬。最尷尬的大概會是兒子,她頭一個不願兒子尷尬。那個姓尚的也會尷尬一剎那。是他逗起盧晉桐的賭性,最後讓盧賭光了一切,輸掉了曉鷗,鬱郁不得志而患絕症,這一點曉鷗的到場會提醒他。所以她不到場是仁慈的。

  兒子從北京的追悼會回到媽閣,寒假還沒結束。曉鷗白天出門上成年人大學的時候,兒子都是在補覺。歐洲上了一年大學,他的睡眠透支太厲害。兒子一般下午一點多起床,在網上消磨兩三個小時,晚上和她一塊吃簡單的晚餐。她收拾廚房的時候,兒子就仔細換衣打扮,因為他會在七點多出門跟他的高中同學聚會。她知道他們會在九點多鐘一塊吃飯,那才是兒子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她幾次問到兒子和同學們晚上玩些什麼,兒子說可玩的東西那麼多,沒有一定的。他對母親現在很寬恕,不跟她一般見識地笑笑,意思似乎說,現在年輕人玩的東西說了她也不懂。一天早晨,她發現兒子的房門開著,床還是他出門之前的樣子。居然一夜未歸。曉鷗馬上打他的手機,手機卻關閉著。她知道他最要好的同學是誰,打了電話過去,兒子果真在這同學家。問他怎麼不回家睡覺,他說玩忘了睡覺,到現在一點都不困。

  玩什麼能玩忘了睡覺?

  她愣著神想到東想到西,媽閣能有什麼可玩的?突然她觸了電一樣,抄起電話給老貓撥號,讓他幫著調查。

  下午老貓的調查結果回來了。兒子跟他的幾個男同學去了賊船,玩了幾把小小的輸贏,到天亮才回到那個同學家。老貓說他們主要是玩鬧,下注小得不能再小,不值得跟兒子發難。她謝了老貓,拿著手機發呆。一定是盧晉桐把他在賭場的大跌大宕跟兒子渲染過,兒子卻當悲壯英勇的故事來聽,並受到了啟迪。說不定盧晉桐還給他親手示範過,告訴他什麼"小賭怡情"之類的鬼話,明知道所有大賭都始於小賭,每個亡命賭徒都從"怡情"開始。原來梅大榕那敗壞的血脈拐了無數彎子,最後還是通過梅曉鷗伸到兒子身上。或者盧晉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緣最終勝過了梅吳娘和梅曉鷗,成為支配性遺傳。也許都不是;作為炎黃子孫本身就有惡賭的潛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著一個賭徒,嗅到銅錢腥氣,就會把那賭徒從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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