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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說崑曲(4)

  這次我看了《牡丹亭》,有一個很重要的感受,剛才有一些朋友告訴我,他們是文化水平相當高的青年,包括繪畫界、音樂界、文學界的,他們在看《牡丹亭》時居然感動得掉淚,這個現象我非常感興趣。《牡丹亭》是個非常古典、真正中國式愛得死去活來、最後還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今天晚上的觀眾突然間發現原來中國有這麼優美表現感情的方式。華文漪(飾杜麗娘)的眼淚、舞蹈、身段、唱詞和高蕙蘭(飾柳夢梅)的痴情、憨厚、專注的表演感動了今天晚上“國家劇院”的觀眾;他們發現了中國人在古代表現愛情上原來是那麼美,那麼浪漫動人。請您說說這些現象在舞台上是怎麼解釋?

  余:我想是這樣的,在文藝作品當中,情感表現方式有非常深也有非常淺的各種各樣,而湯顯祖非常巧妙地用了“至情”這個元素,這也表明它的情感和一般的表現方法不一樣。這不一樣在哪呢?一般創作者把情感僅僅作為是一種表現的手段,或者只是講個故事當中有一些情感,而湯顯祖的《牡丹亭》則恰相反,一切都為著“情”的目的來考量,情是目的性的,不單是手段也不單是方法。而大部分的創作表現情的方式都只是方法或手段而已。《牡丹亭》把“情”作為目的性的終極,為了這個“情”,一切情節都可以圍著它轉,哪怕怪誕,哪怕不近情理。由於它是“至情”,任何觀眾可以忘卻它的怪誕及不近情理而接受“至情”本身。這個“至情”就內容方面是人類共通的,也就是屬於我們現在常講的終極關懷的範疇,而人活在世界上某種精神上的最高安慰,也就是這個“至情”。

  剛才我們講到傳統民族性及現代性的問題,我想古今中外真正的傑作雖然它們面貌不一,但它們最重要的命題肯定是相通的,否則就很難成為傑作。而且這相通共象肯定是永恆的,所以古希臘的東西數千年後還是能震撼我們,莎士比亞也能讓我們震撼。現代的作品也不能例外,只要有人類在,這一層次的震撼會永遠流傳下去。而《牡丹亭》中某些震撼也屬於這個成分,也就是人類共通最珍貴的一部分。這種情感至高無上的狀況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扭轉一切,所以這個情感已經不是一般的情感,它是帶有巨大目標性和深沉哲理內涵的,能統攝人為什麼要活在世界上這個基本命題。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說崑曲(5)

  這種至情再加上中國傳統古典美的表現方式,使得《牡丹亭》出現了非常特殊的美。我們不能簡單地把《牡丹亭》看成過了時的表現情感之方法。它與《梁祝》式的愛情是截然不同的,固然《梁祝》這個故事也不錯,梁山伯、祝英台為了愛也遇到一些波折,最後山伯為愛殉情。但這與《牡丹亭》一比較就是不同的兩回事。從來沒有一個作者像湯顯祖一樣,幾乎是以一個哲學家的眼光來面對人類終極性的情感安慰,這也就是“至情”。所以它能更久遠地震撼我們的心靈,我倒認為最震撼我們的地方已經和民族性沒有關係了,只要是人類,他們的情感必有互通之處,這也正是引發震顫之竅竇。

  白:您講到這裡,我馬上要接下去。前幾年《牡丹亭》到法國公演,讓法國人看了如痴如迷,到了英國,英國人看了也如痴如醉。我想這就像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牡丹亭》就是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但我們的故事卻讓她還魂,不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就從此死掉了,《牡丹亭》讓觀眾更高興更滿足。講到這裡,我要插一句,余先生是研究心理的專家,他寫了一本專書,對觀眾的反應沒有人比余先生研究更透徹了。您覺得今晚觀眾的反應是否就是他們被撥動了心底深處的那根弦?

  余:我想大部分觀眾在看戲時,對“至情”部分只能有潛意識的震撼,也就是說這根心弦平常是很少被彈撥的,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這根弦,哪怕是沒有文化的老農民甚或村夫愚婦,他們都藏有這根心弦,一旦像碰到這種至情的作品時,他們那根久已沉寂的心弦就被彈撥了。剛才白先生說到《牡丹亭》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關係,我想到這是湯顯祖蓄意地唱了一闋熱情洋溢的凱歌。在當時的明代“理學”瀰漫著整個社會,而他卻不顧一切地提出了與當時傳統規範對峙的“情”,“情”與“理”在當時是堅實對壘的。他以“情”統觀一切,認為宇宙人類最高層次就是“情”,有了“情”就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當然我們誰都不會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但是誰都會被這個不是真實故事當中的至情所感動,所以這個“情”就比那些合情合理故事中的“情”更震撼人心,湯顯祖故意用荒誕的手法來驗證“情”的不可抗拒性。

  白:這麼說“至情”是《牡丹亭》的內涵,但是崑劇很重要的一點是以“美”來引導“情”。如果沒有美就進入不了情裡邊,“情”也就變成可笑而孤立了。

  第三部分第6章 白先勇說崑曲(6)

  然而崑劇如何成功地把“美”與“情”融合為一?就正如觀眾今晚是先被華文漪的舞蹈、眼神、唱腔吸引住,然後慢慢地投入進去,這是否以“美”的外在形式與“情”的內涵相互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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