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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就又影響了一部分的青年們,以為在古董中真可以尋出自己的救星。他看看小康者,是這麼閒適,看看急迫者,是這麼專精,這,就總應該有些道理。會有仿效的人,是當然的。然而,時光也絕不留情,他將終於得到一個空虛,急迫者是妄想,小康者是玩笑。主張者倘無特操,無灼見,則說古董應該供在香案上或擲在茅廁里,其實,都不過在盡一時的自欺欺人的任務,要尋前例,是隨處皆是的。六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2)「山樑雌雉,時哉時哉!」語見《論語·鄉黨》。(3)「覺今是而昨非」語見晉代陶淵明《歸去來兮辭》。(4)關岳指關羽和岳飛。萬曆四十二年(1614),明朝政府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帝」,並在宮中設廟奉祀。清朝對關羽累加封號,稱「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聖大帝」。清末民初祭祀漸廢。一九一四年袁世凱在稱帝前重新下令合祀關岳。一九三四年廣東軍閥陳濟棠又向國民黨政府提議恢復孔丘及關岳祀典,並於該年三月二十八日舉行「仲春上戊祀關岳典禮」。

  (5)掉文袋又叫掉書袋。《南唐書·彭利用傳》:「言必據書史,斷章破句,以代常談,俗謂之掉書袋。」 中國的學者們,多以為各種智識,一定出於聖賢,或者至少是學者之口;連火和糙藥的發明應用,也和民眾無緣,全由古聖王一手包辦:燧人氏,神農氏(2)。所以,有人(3)以為「一若各種智識,必出諸動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況且,「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也常常不是真智識。天氣熱得要命,窗門都打開了,裝著無線電播音機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頭,「與民同樂」(4)。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國我不知道,中國的播音,竟是從早到夜,都有戲唱的,它一會兒尖,一會兒沙,只要你願意,簡直能夠使你耳根沒有一刻清淨。同時開了風扇,吃著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漲」「旱象已成」之處毫不相干,就是和窗外流著油汗,整天在掙扎過活的人們的地方,也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聲高唱中,忽然記得了法國詩人拉芳丁(5)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螞蟻》。也是這樣的火一般的太陽的夏天,螞蟻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卻在枝頭高吟,一面還笑螞蟻俗。然而秋風來了,涼森森的一天比一天涼,這時知了無衣無食,變了小癟三,卻給早有準備的螞蟻教訓了一頓。這是我在小學校「受教育」的時候,先生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好像很感動,至今有時還記得。

  但是,雖然記得,卻又因了「畢業即失業」的教訓,意見和螞蟻已經很不同。秋風是不久就來的,也自然一天涼比一天,然而那時無衣無食的,恐怕倒正是現在的流著油汗的人們;洋房的周圍固然靜寂了,但那是關緊了窗門,連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爐的暖氣,遙想那裡面,大約總依舊是咿咿唉唉,《謝謝毛毛雨》。

  「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豈不是往往不適用的麼?

  中國自有中國的聖賢和學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去聲)人,治人者食於人」(6),說得多麼簡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將這教給我,我也不至於有上面的那些感想,多費紙筆了。這也就是中國人非讀中國古書不可的一個好證據罷。

  七月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二日《申報·自由談》。(2)燧人氏,神農氏都是我國傳說中的古帝王。前者發明鑽木取火,教人熟食;後者發明農具,教人耕種,又傳說他嘗百糙,發明醫藥。

  (3)指汪懋祖,下面的話是他在《中小學文言運動》一文中,舉當時小學《國語新讀本》中的《三隻小松鼠》課文作例時說的。

  (4)「與民同樂」語見《孟子·梁惠王》。(5)拉芳丁(LaFontaine,1621—1695)通譯拉·封丹,法國寓言詩人。《知了和螞蟻》載於他的《寓言詩》第一卷。(6)「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四句,是孟軻的話,語見《孟子·滕文公》。 前幾天真是「悲喜交集」。剛過了國曆的九一八,就是「夏曆」的「中秋賞月」,還有「海寧觀cháo」(2)。因為海寧,就又有人來講「乾隆皇帝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3)了。這一個滿洲「英明之主」,原來竟是中國人掉的包,好不闊氣,而且福氣。不折一兵,不費一矢,單靠生殖機關便革了命,真是絕頂便宜。

  中國人是尊家族,尚血統的,但一面又喜歡和不相干的人們去攀親,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從小以來,什麼「乾隆是從我們漢人的陳家悄悄的抱去的」呀,「我們元朝是征服了歐洲的」呀之類,早聽的耳朵里起繭了,不料到得現在,紙菸鋪子的選舉中國政界偉人投票,還是列成吉思汗為其中之一人;(4)開發民智的報章,還在講滿洲的乾隆皇帝是陳閣老的兒子。(5)古時候,女人的確去和過番;(6)在演劇里,也有男人招為番邦的駙馬,占了便宜,做得津津有味。就是近事,自然也還有拜俠客做干爺,給富翁當贅婿,(7)陡了起來的,不過這不能算是體面的事情。男子漢,大丈夫,還當別有所能,別有所志,自恃著智力和另外的體力。要不然,我真怕將來大家又大說一通日本人是徐福(8)的子孫。

  一願:從此不再胡亂和別人去攀親。

  但竟有人給文學也攀起親來了,他說女人的才力,會因與男性的肉體關係而受影響,並舉歐洲的幾個女作家,都有文人做情人來作證據。於是又有人來駁他,說這是弗洛伊特說,不可靠。(9)其實這並不是弗洛伊特說,他不至於忘記梭格拉第(10)太太全不懂哲學,托爾斯泰太太不會做文字這些反證的。況且世界文學史上,有多少中國所謂「父子作家」「夫婦作家」那些「肉麻當有趣」的人物在裡面?因為文學和梅毒不同,並無黴菌,決不會由性交傳給對手的。至於有「詩人」在釣一個女人,先捧之為「女詩人」(11),那是一種討好的手段,並非他真傳染給她了詩才。

  二願:從此眼光離開臍下三寸。

  九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中華日報·動向》。

  (2)「海寧觀cháo」海寧在浙江省錢塘江下游,著名的鐵塘江cháo以在海寧所見最為壯觀,每年中秋後三日內cháo水最高時,前往觀賞的人很多。

  (3)「乾隆皇帝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海寧陳閣老,即清代陳元龍(1652—1736),曾任文淵閣大學士。關於這裡所說的傳說,記載很多,陳懷《清史要略》第二編第九章:「弘曆(乾隆)為海寧陳氏子,非世宗(雍正)子也……康熙間,雍王與陳氏尤相善,會兩家各生子,其歲月日時皆同;王聞而喜,命抱之來,久之送歸,則竟非己子,且易男為女矣。陳氏懼不敢辯,遂力密之。」(4)一九三四年九月三日上海中國華美煙公司為推銷「光華牌」香菸,舉辦「中國歷史上標準偉人選舉獎學金」,共列候選人二百名,分元首、聖哲、文臣、武將、文學、技藝、豪俠、女范八欄,把成吉思汗列為元首中第十三人。

  (5)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申報·春秋》「觀cháo特刊」上有溪南的《乾隆皇帝與海寧》一文,講的就是這個故事。(6)舊時漢族稱邊境少數民族或外國為「番」或「番邦」。漢族皇帝由於政治上的需要,把公主嫁給外族首領,稱為「和親」,民間稱為「和番」。

  (7)拜俠客做干爺指和上海流氓幫口頭子有勾結,拜他們做「干爺」、「師傅」的市儈文人。給富翁當贅婿,指當時文人邵洵美等,邵是清末大官僚資本家盛宣懷的孫女婿。

  (8)徐福一作徐市,秦代的方士。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聽信徐福的話,派他帶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求仙,數年不得。大概從漢代起,有徐福航海到日本即留日未返的傳說。(9)關於女人的才力因與男性的關係而受影響的說法,見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天津《庸報·另外一頁》發表署名山的《評日本女作家——思想轉移多與生理有關係》一文,其中說:「女流作家多分地接受著丈夫的暗示。在生理學上,女人與男人交合後,女人的血液中,即存有了男人的素質,而且實際在思想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暗示。」同年九月十六日《申報·婦女園地》第三十一期發表陳君冶的《論女作家的生理影響與生活影響》一文,認為這種觀點是受了弗洛伊特學說的影響,文中說:「關於女流作家未能產生如男作家的豐富的創作,決不能從弗羅伊德主義生理的解釋,獲得正確的結論,弗羅伊德主義所鬧的笑話,也已經夠多了!我們如欲找出女流作家不多及他們的作品不豐富的原因,我們只有拿史的唯物論來作解答的根源!」弗洛伊特說,奧地利精神病學家弗洛伊德(S.Freud,1856—1939)創立的精神分析學說。這種學說,認為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一切精神現象,都是人們受壓抑而潛藏在下意識里的某種「生命力」(Libido),特別是性慾的潛力所產生的。

  (10)梭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通譯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

  (11)「女詩人」指虞岫雲,參看本卷第276頁注(10)。 沈括(2)的《夢溪筆談》里,有云:「往歲士人,多尚對偶為文,穆修張景(3)輩始為平文,當時謂之『古文』。穆張嘗同造朝,待旦於東華門外,方論文次,適見有奔馬,踐死一犬,二人各記其事以較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張景曰:『有犬,死奔馬之下。』時文體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當時已謂之工,傳之至今。」

  駢文後起,唐虞三代是不駢的,稱「平文」為「古文」便是這意思。由此推開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4),則稱「白話文」為「古文」,似乎也無所不可,但和林語堂先生的指為「白話的文言」(5)的意思又不同。兩人的大作,不但拙澀,主旨先就不一,穆說的是馬踏死了犬,張說的是犬給馬踏死了,究竟是著重在馬,還是在犬呢?較明白穩當的還是沈括的毫不經意的文章:「有奔馬,踐死一犬。」

  因為要推倒舊東西,就要著力,太著力,就要「做」,太「做」,便不但「生澀」,有時簡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經古人「做」得圓熟了的舊東西還要壞。而字數論旨,都有些限制的「花邊文學」之類,尤其容易生這生澀病。

  太做不行,但不做,卻又不行。用一段大樹和四枝小樹做一隻凳,在現在,未免太毛糙,總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體雕花,中間挖空,卻又坐不來,也不成其為凳子了。高爾基說,大眾語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學。(6)我想,這該是很中肯的指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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