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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寶貨,從此暴富,買下一張腳行的“龍票”,做上了剝削運河腳行的大把頭,手中有龍票屬於官腳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為了搶活兒打得頭破血流,拿青幫行話說這叫“混清水的”,整條北運河上貨下貨,全是他手下的腳夫來做,後來到又寧河投機取利,用錢買了個縣太爺做,寧河是個縣名,天津寧河縣,當年有句話“金寶坻、銀武清,頂不上寧河一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寧河縣挖出寶來,說的是寶坻縣武清縣雖好,各轄千百個村子,在這兩個縣當官算得上是肥缺,卻不如在寧河縣當官一天賺的錢多,皆因寧河出鹽,遍地是錢,在寧河縣當官肥得流油,單是鹽商們給的賄賂都收不過來,李延章上任前為了籠絡民心,到廟裡發誓,聲稱一定為官清廉,絕不貪污受賄,左手接錢爛左手,又手接錢爛右手,到任上後悔了,想起發過狠誓,不能用伸手接錢,可有錢不接比剁手還難受,便用茶盤子接錢,要爛也是爛茶盤子,他是以前窮怕了,這種人一旦得勢發了橫財,多半變得為富不仁,越有錢越不是東西,用盡一切手段斂財,人稱刮地虎,到寧河縣之後發財發的更是沒邊了,有錢了當然要置辦產業買房子買地,他聽說河東有個地方叫李公樓,其實那位李公跟他一點關係沒有,他做腳行把頭起家,提起來好說不好聽,再有錢別人也看不起他,所以總惦記著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覺得李公這稱呼好,順杆兒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樓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運的一個官員,覓得風水寶地造了一座小樓,那個地方以此樓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樓,在清朝末年,天津衛做生意的大買賣人,都在李公樓一帶建造四合院居住,做買賣的講究和氣生財,經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為自己住到李公樓,便可以做李公,大凡暴發戶都有這樣的自卑心理,掏錢把那片地全部買下來,還嫌不夠大,臨近的幾個村子也讓他給買了,說是買,其實是強取豪奪,並沒有出多少錢,當中有幾片墳地,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墳,埋在裡邊的大多是窮人,由於年代久遠,幾乎都找不出後人,是無主的荒墳,連盜墓賊也不去挖,因為棺材裡只有死人骨頭,運氣好的話,頂多摳出一兩枚壓口的老錢,實在沒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隨便扔到漫窪野地里也就是了,可是怕敗壞自己的名聲,讓人在身後戳脊樑,不能擔那份罵名,他又不想多花錢,怎麼辦呢?刮地虎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三義廟後頭是個亂死坑,扔過許多無人收斂的路倒屍,他命人把推平老墳遷動的棺材,全部放在廟後大土坑,又用磚頭編上號,記下是哪家哪家的墳,總共是兩百多口棺材,說是等找到風水好的地方再好生掩埋,實際上就此不管了,李延章這件事辦得太損陰德,當然沒有好下場,遷墳不久,他路過運河碼頭,正趕上吊運貨物,吊在半空的木箱突然落下來,將李延章砸了個萬朵桃花開,腦袋都砸碎了,請來手藝高明的皮匠也fèng不回去,結果在裝棺材下葬時,棺中是個無頭的屍身,以榆木做了個人頭代替。

  李延章死後,三義廟大墳坑由官府糙糙掩埋,地方偏僻,很少有人往這邊來,人們幾乎忘了三義廟還有這麼個大墳坑,經過幾十年的日曬雨淋,墳上浮土越來越少,使得三義廟荒墳中橫七豎八的棺材露了出來。

  三

  送煤的王苦娃哪知道三義廟亂葬墳是怎麼回事,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燒紙,以往陰曆七月十五,馬路上沒什麼人,各家店鋪早早的關門上板,尤其不許小孩出門,把路讓給領受施捨的孤魂野鬼,出去燒紙的全是善男信女,不同於清明冬至,掃墓送寒衣燒紙是燒給自家先人,鬼節佛道色彩較重,五六十年代沒了以前那些忌諱,但是出去燒紙又怕讓人看見,等到半夜才出門,不能去人口稠密的胡同和馬路,也不能去北寧公園,那地方天黑之後雖然閉園,但有守夜的老頭,因為閒得難受,所以警惕性極高,只要有點風吹糙動,老頭立刻打起手電筒趕來查看,所以他不得不繞到北寧公園後的荒地,從沒上這來過,沒想到還有座破廟,廟後那個大墳坑裡全是棺材,他倒是不怕,自問沒做過任何虧心事,心正膽壯的愣頭青,到廟裡給劉關張磕了個頭,在後牆下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將老娘做好的燒紙放好,劃根火柴點上火,眼看紙灰打轉,舊時迷信,以為這是鬼來了,其實是燒紙產生的氣流,他撿了個枯樹枝子扒灰,燒紙忌諱燒一半,必須讓紙燒透了,並且在嘴裡念叨幾句:“燒紙帶烤手,鬥牌贏一斗;燒紙帶烤腳,摔倒撿個大元寶;燒紙帶烤臉,福祿壽喜全都來;燒紙帶烤腚,一年到頭不長病。”

  以往在陰曆七月十五,民間將扔饅頭叫做放焰口,乃是布施各方餓鬼之舉,事實上扔到地上的饅頭不會有鬼來吃,待會兒便被野狗叼去了,等於是變相餵狗,也不是誰都扔得起饅頭,趕上飢年荒歲,糧食給活人吃尚且不夠,哪有多餘的讓鬼吃?故此有些地方用燒紙錢來替代,一年當中,有好幾個鬼節,陰曆七月十五的風俗在民間既多且雜,各地有各地的不同,比如“施孤台、招魂幡、擺香案、燒紙錢、扔饅頭、放河燈”,怎麼做的都有,宗旨相同,全是為了施捨沒有主家祭祀的孤魂野鬼,和尚老道跟著做法事賣河燈,趁機撈幾個錢。

  王苦娃每年都出來燒紙錢,他本人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他想:“如果積德行善真有好報,怎麼老娘的腿不見好,我也只能背煤為生,每日裡汗流不止,掙扎過活,難道是上輩子沒做好事?問題誰會記得上輩子做過什麼,縱有業債,也不該報應在我頭上……”因果上的事,他一想便覺得頭大,不願意多想,還是老娘說得對:“人活一輩子,只管行好事,切莫問前程,心中無愧便是福。”

  他每次燒紙,總有這番胡思亂想的念頭,燒完紙錢,已是半夜十點前後,他收拾一下地上的灰燼,剛打算往家走,然而風吹月落,天黑得看不見路了,正愁怎麼回去,忽聽廟後墳穴中有塊棺材板“噶吱吱”作響,那邊是長滿荒糙的土坑,黑夜裡聽到木頭板子響,不是棺材裡的響動又是什麼?雖說他膽大氣粗,半夜在沒有燈火的破廟中,聽得棺板作響,也不免頭髮直豎,身上的汗毛孔全都張開了嘴。

  這時天上有風,朦朦朧朧的月光又從雲層中透下來,他眼前能瞧見東西了,心想:“棺材裡裝的是死人屍骨,怎麼會有響動,也許是野狗掏棺?”

  早年間,荒郊的野狗很多,有種野狗頭大如斗,它們白天躲得遠遠的,看到哪處墳地埋下死人,等到半夜,跑過去掏墳掘土,一頭撞開棺材擋板,扒出裡頭的死屍吃腸子,趕上戰亂年月,墳淺棺薄或拿糙蓆子裹屍的窮人,埋下去十有八九要餵野狗,骨肉狼藉,慘狀難以盡述。王苦娃心正,他想到此處,當即撿起根棍子往外走,心道:“如若是野狗掏死人屍骨,豈可袖手旁觀,待我上前將野狗趕開,那也是陰功一件。”

  此刻墳穴中一口棺材突然開了,卻沒看到野狗在哪,好像是棺材裡的死人從裡邊推開了棺材蓋,他忙把踏出破廟的一條腿縮了回來,躲在牆後瞪眼張望,但見棺中伸出一隻手,接著冒出個腦袋,月光朦朧,離遠了看不真切,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似人似獸的東西,身上有白毛寸許,二目放光,兩手有如鷹爪,從棺材裡匍匐而出,轉身下拜,要說也怪,棺蓋竟自合攏,夜霧瀰漫,那東西身形一晃,撥開亂糙,望西而去,頃刻不見。

  四

  王苦娃躲在破廟裡看得呆了,直入如木雕泥塑一般,他聽過不少鄉下打旱魃的事,從三義廟棺材裡出來的東西,怎麼看怎麼是殭屍變成的旱魃,相傳死屍埋在墳中,吸盡了雲氣,致使這一方發生旱災,以往旱情嚴重,方圓幾百里內莊稼絕收,那就要祭祀龍王爺,各家各戶在門首張貼紙符祈雨,然後請來風水先生望氣,望出哪個墳里出了旱魃,便鑼鼓齊鳴,聚集民眾,上墳地打旱魃,百年之魃,可以挖出來鞭打焚燒,千年以上的旱魃,屍氣和屍血能傳瘟疫,斬不得也燒不得,只能捆起來壓在塔下,這種風俗源自關中,關中水土深厚,黃土地下多乾屍,出現旱災,便以為是乾屍吸盡了雲氣,王苦娃老家在關中,曾見過幾次打旱魃,他對此深信不疑,怪不得一九五八年天津衛一夏無雨,竟是三義廟墳地里出了旱魃。

  他想去找人,卻擔心自己看錯了,萬一聲張出去,三義廟中又沒有旱魃,豈不是自找麻煩?或許只是個專偷死人壓口錢的盜墓賊,心想:“如若真是旱魃,去後必返,因為此怪白天要躲在棺材裡,我先不出聲,遠遠地躲在破廟中看個究竟,等我看明白了,卻又理會不遲。”他向來膽大好事,以為只要不出聲,再看一次也不打緊,沒準不是旱魃,而是偷墳盜墓的賊人,用不著大驚小怪,三義廟後牆塌了個大窟窿,他躲在牆後,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墳地,荒煙衰糙間一片寂靜,夜風拂動亂糙枯樹,投在月下的影子,如同山鬼般張牙舞爪,王苦娃到底是膽大心直,換個膽小的早嚇跑了,等到後半夜,月色西沉,仍不見動靜,王苦娃心說:“準是看錯了,那是個偷棺盜寶的賊人,要不怎麼對著棺材下拜呢?讓我在這白等了半夜,哪有什麼旱魃?不過……荒墳野地里的破棺材中,除了幾枚壓口的老錢,又有什麼東西好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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