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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生死之間一番歷練,眼前的人好似凍芽破土復甦,鳳凰涅磐重生,竟是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

  “你回來了。舅舅和我正說起你……”

  舅舅?!這句話暫時拉回了承安的思緒,恍然大悟。怨不得這位神醫讓人看著熟悉,還有那發自內心的擔憂和關切……猛地反應過來,迅速反思這些天的言行——還好還好,除了把丹青害得命危,應該沒有其他得罪舅舅的地方。

  正在琢磨怎麼開口,舅舅已經微笑著起身,退出去帶上了門。

  “原來舅舅沒有跟你說……唉,我又挨訓了……”丹青顯出孩子般的失落神氣,微垂了頭。

  承安慢慢走過去,跪到床前,伸出雙手,一點一點,確認他的存在。

  丹青握住他的手,也不說話,只笑盈盈的看著他。

  這樣真實的景象,偏偏讓承安更加惶惑。之前還思量著等他醒了該如何面對,現在才發現事情完全超出預想。自己肉體凡胎一顆愚鈍之心,似乎隱隱約約領會到丹青的意思,卻又恍恍惚惚一時還想不明白,只能痴痴傻傻的看著他的笑臉。

  丹青輕輕撫摸著承安的面頰,淚珠滾落:“累了吧?這些天,苦了你了。”

  承安再也把持不住,只覺整個前半生二十五年來一切心魔束縛都在這一聲溫柔軟語中消融化解,七情六慾齊刷刷湧上心間,一分一毫都無法承受,伏在丹青懷中痛哭起來。

  ——原來,丹青給予自己的,是一場情感的盛典,心靈的祭禮,直叫自己易筋洗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這麼大的人,還做皇帝呢,哭鼻子……”丹青抱住他,一邊笑一邊掉眼淚。

  “我以為……你打算就這樣走了……不要我了……”承安收起眼淚,瞪著丹青:“你說,你是不是打算一死了之?”

  “不是沒有想過……”丹青露出心馳神往的樣子。

  如果十天前,死在他懷裡——哪怕死在此刻呢,一切該是多麼完美。

  “到底還是……捨不得。”

  承安仰頭望著丹青。

  他說他捨不得。

  他回來了,他如此愛我。可是,我為什麼幸福得這樣絕望?

  他更近了,也更遠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如水隨體賦形,如風無孔不入,如乾坤包羅萬象,如歲月超脫死生。

  承安忽然明白過來,這樣絕望的幸福,是因為,自己將再也留不住他。與此同時,他又將永遠陪伴在自己的生命里,與萬里錦繡江山同在。

  眼下的每一刻每一分都無比珍貴,承安在絕望中,對上天滿懷深切的感激。

  丹青輕拍床沿:“不早了,睡吧。”

  承安小心的把他往裡挪一挪,躺下來。

  相擁而眠。

  從七月初六開始,承安一邊服孝守喪,一邊在永嘉殿處理政務,只不過還不接受百官正式朝拜。承煦的功課由承安親自過問,比他爹在世的時候抓得還緊。小孩不怵親爹親媽,撒嬌耍賴的手段一套一套,對著這個年齡相差一大截,威嚴持重的大哥,什麼妖蛾子都使不出來了,只好發奮圖強,居然也逼出點起色來。

  白天忙碌完畢,承安一定堅持夜夜陪護丹青。只要他在,事無巨細,一律親自動手,連照影都被趕了出去。除了海懷山時時探視,其他人等嚴禁打擾。

  “乖,再喝一點。”承安端著藥碗,極盡溫柔。

  “太苦。”

  嘗一嘗,藥香雖然濃郁,味道卻好似湯羹,不苦啊。

  “舅舅醫術很高明啊,這是什麼方子,熬出來一點也不苦。你不喝,小心明天又挨訓。”

  “不如悄悄倒掉——請門口那株木槿幫忙喝了。”

  “舅舅什麼鼻子什麼眼睛,你能瞞得過他?”

  “你替我喝了罷。”

  “藥怎麼能亂喝……”

  “那……你陪我喝。”

  呃……有什麼不同?

  “你說不苦的。你喝給我看看。”

  低頭瞅瞅,肯定喝不死。

  “好,我替你喝一半,你自己喝一半。”

  “成交。”

  咕咚下去。

  “這是溫補安神的‘七味茶’,嘻嘻。好了,睡吧。”

  又被他晃點了。想個什麼法子好好懲罰一下——藥效上來得太快,犯困……

  “承安承安乖乖睡……”

  只好栽倒在床上,矇矓中看見他憐惜的伸過手來,替自己放下沉重的眼皮。

  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承安出門的時候,丹青還沒有醒。昨天晚上的帳是沒機會清算了。心裡卻暖得很。這些天確實太累,政務瑣事,悲歡起落,身心俱疲。本來是我照顧他,不知不覺間,反過來變成了他照顧我——被丹青愛上,真是世間最幸運的事。全心全意,絕不打折扣。這樣的真情,哪怕享受一天呢,今生也已足夠,何況我得到這許多……卻總忍不住想,如果時時刻刻都有他在身邊,如果日日夜夜都有他相依相伴——還是貪心不足啊……

  午後,海懷山過來。

  丹青等他診完脈,問道:“舅舅,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再有個七八天,應該能勉強自己下地了,不過……”

  “我的意思是,什麼時候……可以出宮?”

  海懷山微愣:“我還以為……你會留下來。”

  “舅舅這樣想麼?”

  “這麼多天看下來,他對你,確是一片真心,也算是做到極致了——到這份上,冒點風險,是值得的。”

  呵,舅舅期待有情人終成眷屬。因為自己未能得到相守的機會,所以希望看見白頭偕老。縱使冒險,也值得。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在這是非之地,難免不成為是非之人。到時候,憑添煩惱,不定生出什麼事來,叫他為難……

  “何況,我並不能保證自己的心……很多東西,知道是一回事,看見是另一回事。理解是一回事,支持是另一回事。愛是一回事,立場是另一回事……

  “我若不走,遲早成為死局。我走了,這事……也許還有可能……”

  海懷山憐意大起。這天資聰穎的孩子,被生活折磨得如此通透。

  “他怎麼肯……”

  “我想……他已經懂了。”丹青話語中帶著濃濃的愛戀、顧惜、不舍,和,決然。

  第60章

  七月二十二,新皇登基大典。

  宣讀遺詔,通告天下。接受寶劍、玉璽、冠冕,即九龍寶座之位。

  百官除服,於永嘉殿前著簪纓三叩九拜。

  改元洪正,大赦天下。

  封世宗平武帝長子趙承烈為康王,立平武帝次子趙承煦為皇太弟,乃順位第一皇儲。這個舉動,把一干舊臣感動得老淚縱橫,朝野上下,無不交口讚嘆。連帶民風都淳樸不少,可以說是最好的文德教化了。

  雖然承安每晚都在東配殿過夜,搬入皇帝寢宮正殿的程序還是依例按時進行著。登基大典前,照影和照月領著一大幫宮娥內侍重新收拾布置,忙乎了好些天。

  丹青已經可以下地遛達,東看看,西瞅瞅,瞧著他們把整個弘信宮,包括東西兩邊配殿,里里外外大肆清洗打掃個遍。原本就乾淨得一塵不染,現在連院子裡每一塊青磚都光可鑑人,每一片樹葉都精神抖擻。那些華麗的幛幔窗紗被褥圍屏,統統換掉,以示吐故納新之意,準備迎接新主人。各種皇帝專用家具物品當然保持原樣,一些帶有個人色彩的東西早已全部撤換,有的直接在靈前燒了,有的陪葬進了寢陵,有的賜給了親近臣子。

  牆上那幅《四時鳴玉山》,先皇珍愛非常,按說應當作為祭品焚燒,或者作為殉品陪葬。承安跟內務府大臣說,此畫本是自己獻給皇叔的生辰賀禮,不如就留給自己,以供餘生追思。所以現在,那幅畫還在寢宮牆上掛著。

  丹青靜靜站在畫前。

  照影照月對個眼神,等了一會兒,看他沒什麼別的反應,繼續指揮清掃布置。

  宮中規矩森嚴,宮娥內侍無不訓練有素,雖然往來穿梭,卻幾乎沒什麼響動。對開始待在一邊湊熱鬧,眼下站在當地礙事的丹青,沒有人好奇,全部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兩位年輕的上司雖然尚無確切職務,卻是現任皇帝從王府裡帶出來的腹心,他們對這位看不出身份的公子態度中那含而不露的尊敬和關心,是宮廷人際關係中最不能忽視的一種。

  看不幾眼,就覺得累了。

  丹青每天強迫自己一定多下地走走。弘信宮外邊是不去的,只在院子裡轉兩圈,這屋進那屋出,很快就沒了力氣,幾乎是逮哪睡哪,誰撞見了就給他蓋上點兒。睡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起來再接著遛。

  對承安身邊的人,哪怕是曾經狠狠得罪他的賀焱、趙讓,丹青也放下一切過往,真誠坦然相待。反倒是一度殺人未遂的馮止和趙恭,看見他就心裡發虛,常常弄得丹青莫名其妙。在所有從逸王府跟出來的人心目中,眼前這位,那是鐵板釘釘的半個主子了,難得他寬宏大量、純真自然、溫柔和善,不必刻意拍馬,已經十分尊敬愛護。

  丹青失笑。覺得自己好似他們大家共同豢養的寵物。他不知道,這些多年在陰謀權術中打滾的高手,對於像丹青這樣天然純粹的人,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情。本來打算合夥毀了他,沒有成功,那就乾脆一起保護他。

  看累了,左右瞅瞅,這才發現自己正好杵在擋路的位置。沖照影照月歉意的笑一笑。瞧見書案後頭四柱盤螭七寶瓚花的大靠背椅了,晃過去坐下,寬敞舒適。照影正把西配殿搬來的承安隨身物品一樣樣往外拿,丹青忽道:“照大哥,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個——箱子底下最左邊……”

  原來是那方“看朱成碧”青玉印石。

  擱在手中把玩一陣,塞袖子裡。對照影道:“這個我拿走了——別擔心,我自己跟他說。”

  回手把靠墊抽出來當枕頭,蜷起身子,眼皮開始往下掉。仿佛有人拿了毯子過來,咕嚕一聲“謝謝”,安然入睡。

  照影和照月示意幹活的人都退出去,兩人站著看了片刻,把門窗檢查一番,可能漏風的地方都合上,拉好簾幕,並肩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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